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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胡管家登时傻眼,“哪有这个道理?昨天我们明明看了税科的腰牌才放人进来的,谁有这个胆量,光天化日之下在汴梁城冒充税差?”
“这个小的也……”伙计苦着脸。
沈默姑气急败坏,“浑蛋!敢到龙氏商行门前耍把戏?这么些年我头回见!绝不放过这两个小王八蛋!老胡,你把那两个假冒税差的形容仔细告诉我!你也太大意了,这要传出去,会丢龙大哥的面子!”
“我……”胡阿牛气苦难言。
这时候余卿走到了小厅门前,隔着门槛交给胡管家一张纸。
“是所丢东西的清单吗?”胡阿牛匆匆浏览,又拦住想要走开的余卿,“阿余,这些书籍啊、画卷啊、折扇啊到底值多少钱,我们这里只有你懂。你进来坐下,我们仔细商量一回,也可能那些贼根本就是冲着这画里的一张来的。”
“是冲着这画里的一张来的。”余卿答。
“啊?”沈默姑夺过胡阿牛手里的清单,“小余你就这么肯定?那到底是哪一张?《童子纸鸢图》,还是《春郊牧马图》?对了,一定是这张《竹林七贤图》!这张图我记得是在苏州一个当铺买的,花了一千五百两。我只说这根本不值那个数,可当铺那个胖女人抵死说这是她家当铺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莫非她没撒谎?小余你觉得……死小子,怎么忽然东倒西歪的!正用你的时候,你别给我装死。”
“算了,让他先去歇歇。我看他是操心一夜太累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坚实,出远门刚回家就遇见这事情。”胡管家怕娘子知道了又要啰唆心疼,急忙替余卿说好话,“大姑你要是着急,我们就先找个字画先生来问问。”
双卿扶住门框,将头轻轻抵着青琐门。
苏州一个当铺买的……那个胖女人抵死说,这是她家当铺里最值钱的东西……
往事忽然画图一样清晰,一幅幅都在她眼前飘……
她离开了家,辛辛苦苦追着他的线索跋涉千里……她在煮泉香遇见他,和他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商行……月光下,她和他在院落的梧桐树下说话,她决定不用偷窃,而是用五年的光阴好好为他做事,在他手下老老实实挣钱……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幅《竹林七贤图》啊。
正式被录用做跟班的第二天,他带她来到书房……他渐渐发现她对画图的独特兴趣,终于把他收集的所有画图都交在她手里……他和她在腻粉楼商量,把别人偷卖的画换下来保存……他要送给她一个画铺,因为他以为她爱上了他的未婚妻……他对她说,流言不会改变你真正想做的自己……
沈默姑和胡管家不知道他的离开和书房图画有关。可是她明明听到那两个带走他的人提到他的蟠龙玉璧,而她也终于从字画行老林引见的宫廷画师处得到了证实。
他离开前,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队。有一刻他的目光和她相触,那目光里的含义让她想了又想,直想了这一天一夜。
如果这尘世里没有那幅《竹林七贤图》,她就不会认识他,不会知道原来相聚和离别之间,会有一个如此让人心碎的距离……
如果没有《竹林七贤图》,他也不会认识她,不会遭遇因为她而惹下的麻烦甚至灾难……
“喂!你当真不舒服?”沈默姑轻轻推她的肩。
“字画先生……不用找了。”她说,“去找孙将军救爷要紧。我想,孙姑娘应该知道这个消息。”
“这个人糊涂了,孙姑娘和龙大哥的江湖恩怨有什么关系。”沈默姑狐疑,“小子,你别是知道些什么吧?喂——”
她转脸藏起无声滑落的眼泪。
“沈大哥,小弟想听你说说,爷得到那幅《竹林七贤图》的经过……”
这座宫廷画院是许多画师毕生追求的地方。
每到春天百花吐艳可以入画的时节,又逢皇帝心情愉快,画院里都会举行盛大的绘画比赛。画赛的题目可能是“踏花归去马蹄香”,也可能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画师们或冥思苦想,或一挥而就,只求博取风雅帝王的赞赏。皇帝的一次回眸,有时候就决定了一个画师的一生,于是身价倍增,点纸成金,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无尽的利益和容光……
可惜现在已经是暮春,花落之后,画院里人声静寂。鸟雀在花朵离去后的枝叶间婉转碎语,间或留恋着昨日的腻红皱白。
在画院后面一所构筑精美、装饰奢华的亭榭内,双卿见到了自己想要见到的人——从前的平妃,现在的皇后,顾恺之那幅《仕女图》的主人。虽然这个女人现在只穿着贵妇人的服饰,但很显然她并不真想掩饰自己尊贵的气质,以及颐指气使的特权。
“听你的画师朋友说,你知道那幅《仕女图》的去向。”她临水而坐,并不回头看被带到自己身边的双卿。
“小民知道。”双卿答。
“那么你不肯交出来,是有所要求了?”她冷冷问道。
“是。”双卿答,“小民请求放了商行主人龙立潮。这件事情是小民一人所为,龙立潮什么都不了解。”
这个女人的背影那么雍容华美,在双卿眼里是可以入画的形像,而她正把握着双卿的命运。
“有趣。”她的背影略略转动了一下,“老钱,那个龙立潮又是怎么说的?”
双卿的旧相识,曾在腻粉楼卖画的太监从亭榭边紧走一步,答话道:“启禀娘娘,姓龙的一口咬定这件事情是他一人所为,没有同谋。”
皇后回转身,“钱公公何不带龙立潮过来,让他们当面对质。”
“是。”钱公公答应着退下了。
现在亭榭里只剩下皇后和双卿,宫女们都侍立在亭榭外的台阶上。双卿大着胆子再看一眼转过身来的皇后,于是对上一双冰冷寂寞的眼睛。
皇后说话的语调和她的眼睛一样,冰冷寂寞。
“你不用怕,皇后也讲道理的。我不会冤枉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除非你们都不冤枉。”
双卿所有的期望——期望获得同情和了解,获得一个女人的宽恕——都在皇后讲这句话时被打消。她知道,面前这个雍容华美的女人,有一颗并不柔软的心。
“顺便说一句,那幅赝品,不会就是你描的吧?”皇后的语气依旧冷淡,不见喜怒。
“是小民的手笔。”抵赖没有益处,而且双卿不想抵赖。
“好手笔,简直是赝品仿制的专家。你做这一行有多久了?”
“这是小民的第一次,小民以前只描过家藏的画图。”双卿所有的描摹本领,都是从自小描摹舅父钟爱的《竹林七贤图》得来的。
“家藏的画图?那么,是那幅《竹林七贤图》了。”
“你怎么知、知道的?”双卿惊异道。她察觉皇后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些变化。
皇后从龙府书房查收来的《竹林七贤图》,只是众多画幅之一。双卿在龙立潮身边的这几年,龙府收藏的画卷数目一直增加,名家和不见经传的新手作品都有。皇后没有道理看破双卿的秘密。
“很简单,你那幅家藏的《竹林七贤图》是赝品。你描摹家藏赝品,甚至连赝品的缺陷也描摹得纤毫毕现。”皇后冷冷道,重新背转身,“在你描摹《仕女图》时,那刻在你心里的缺陷就流露在你的笔端。”
双卿震惊。不可能,舅父珍爱一生的那幅画,醒里醉里不忘展看的那幅画,怎么可能是赝品!
皇后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有人把他炮制的赝品如此珍藏和描摹,一定会很得意吧。”
双卿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不可能。小民舅父是苏州城里以才情闻名的饱学秀才,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藏品的真伪。”双卿坚持道。她信赖舅父,一直用这种信赖弥补自己没有父亲的缺憾。
“苏州城?这么说来……你不是汴梁人?”皇后忽然站了起来。
她走过来,在双卿面前立定,伸手缓缓抬起双卿的下巴。她的眼睛现在不再显得冰冷,却含着双卿读不懂的恍然和自嘲情绪。
她的表情复杂得让双卿觉得害怕。
“哈。”皇后的笑声短促而没有愉悦感。她又退后几步,可那双眼睛却一直盯在双卿的身上。
“我怎么这么迟钝?难道我真的老了?我早该知道了。这孩子方才也说过姓余,而且和他拥有同样一双眼睛……
“对了,我一定是被这孩子的打扮骗了,以为来的人是那个龙立潮的伙计,肯定是一个男人,所以就……
“余卿?这是你的真姓名吗?你应该是余雁回与贺青芦的孩子,而且,你不过是一个女儿家。”
仿佛一个霹雳落在眼前,电光闪耀刺目。双卿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却什么也不能看见了。
双卿已经不关心眼前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不关心她会不会饶恕自己的过错,不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美丽而冷清的画院。
“你,皇后陛下,为什么……求求你,对我讲讲我父母的事……”
讲故事的人端然坐在水榭中央。可是那彩绘金漆镌描的座椅上,坐着的不再是一个皇后。她现在只是一个女子,沉浸在回忆里的,已经过了韶华年纪的女子。
她讲故事的声音很冷,语调缓慢而悠长,可是她不再有什么表情。
她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或许因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配合她的故事,又或许因为在她讲述的故事里,她已经找不到真实的自己。
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每个孩子都有权力知道自己父母的故事,所以我和你讲讲也没有关系。
二十五年前,也是在这画院里,我下令杀了你父亲。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杀他有理由,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他自己说的,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
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这不是故事的开头,这只是故事的结局而已。先知道结局再听故事,就不够有趣了,哈。
可是故事的开头在哪里呢?是他第一次被皇帝赞赏的那个画赛?那年的春天真美啊,我也很美,只有十八岁……不过,也许故事从我十五岁那年进宫就开始了,我坐着船,坐着轿子,经过那么多江河、山野、城池,从川中的故乡出发来汴梁。那时候你的父亲跟在我所有车马和仆从的后面,他不过是一个陪嫁的小画师……说他是画师,真是抬举他。我哥哥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想到把家里从小收养的画奴送出来。
我也学过画,琴棋书画都学,样样出色。吴平嫦从小就是为了被选来陪伴皇帝而接受教育的,我从小就知道。我一直美丽,有身份,而且聪明得让所有人吃惊。他们以为一个女子不该这么聪明吗?
可是教我们绘画的老师不为我吃惊,那个老头子只为我们家陪读的画奴吃惊。所以我哥哥以为自己捡到一块宝,巴巴地给画奴——就是你那出身卑贱的父亲——请了最好的老师,给他上等人才能享受的教育。
我要进宫了,画奴以画师的身份随我来到汴梁,哥哥以为,如果这个宝贝画奴进了画院,就可以对我有个照应。哼,我要他照应?一个奴才。
可是他没有觉得自己是奴才。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天才,入画院的第一天就被肯定,被当时最有名的画家收入门下。运气也很好,两年后皇帝来画院观画,那个老画家推他到席前,他一下笔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画院里跟从画家们学画、画画的两年,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快乐的两年。我知道他很快乐,他从不主动和我联络,完全忘了他的身份和使命。他大概以为他是自由的。
可是这两年对我来说却是煎熬。一个女孩子,终日关在牢狱一样的宫门里,没有陪伴也没有关心。皇帝比我年长两岁,比他只年长一岁,可是风流得很,眼里可以入画的美女太多,可以入画的美景也太多。
那天他终于得到了皇帝的赏识,皇帝问起他的来历,于是他提到我们家族对他的栽培。当晚皇帝召见我,赐了“平妃”这个封号……
我应该感谢他吗?我不觉得。我得到皇帝的宠爱是因为我美丽,不仅美丽,而且聪明。我知道怎么迎合皇帝,怎么利用他的弱点,怎么讨好他。宫廷里寂寞的两年是煎熬,也是修炼,我从后妃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可是那个画奴以为他有功,并且已经报恩完毕。他说他想离开画院,离开汴梁,去向往已久的江南游历。
画家们都向往去江南游历,这不奇怪。但他在撒谎。
他爱上一个终年在画院藏画室侍候的宫女,想和那宫女回她苏州的老家。
那宫女后来我见过,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一个老姑娘,比他还大五岁呢,长相也寻常得很。可是奴才出身的画师眼光就是卑贱,他看她像看一幅画,比皇帝所有藏画都珍贵的画。
那个宫女也傻。没有皇帝的恩典她不能出画院,所以她就做了一件糊涂事。有一次皇帝巡幸藏画室,她忽然跪在皇帝脚下,要求为皇帝鉴别几幅奇特藏画的真伪。她以为自己立了这一功,得到皇帝的恩典,就可以求皇帝放她出画院。傻。
那个风流自赏又风雅自命的皇帝,怎么可能放过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奇特女子?立刻带她回宫廷。结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