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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没有声响地着衣下床，替翠翠笼好帐子，独自站在窗边，看着院里的景致不言语。
一夜间，院中桃花落尽，只剩下一棵空树。
时间到了。
不起便不灭，不爱便不俱。
原以为的细水长流，终于铺盖天地的一次绽放，直至轰轰烈烈地耗尽。
“苏风？苏风？”床帐里动了动，原来是翠翠也醒了，挨挨蹭蹭摸不到人，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把头从帐子里探出来找苏风。
“早上吃什么？”翠翠问。
翠翠把帐子一掀，坦坦荡荡地坐在床沿上，一副随便看的模样。
苏风无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搭起挂在衣栏上的衣服，蹲身替刘翠翠穿好衣衫，尽量不去注视对方眼中绵绵的爱意。
“走得动吗？”苏风问。
“……讨厌。”刘翠翠娇羞地用拳头砸男人的肩膀：“我现在围着山走两圈也没问题。”真笨，也不想想“狐狸精”的专利技术是什么。
“既然如此，”苏风手中动作不停，帮她系好最后一根丝络：“回去吧，翠翠。”
“即便是为了广域，去做你该做的事情。”苏风笑得温润空寂：“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别为此扔下你的责任。”
小狐狸一怔，望进苏风的眸底，什么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她张了张口。
——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我不会嫁给王爷，即便只是个仪式。
——我不管广域的死活了……
她忽然发现，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因为不是刘翠翠在任性，而是苏风，苏风才是那个退让到不可理喻的人。
他的苦，他的容忍满满浸透了生命的每一寸脉络，有的是一剂良药，有的只是疼痛。苏风早已习惯，习惯什么也得不到的结局。
想到这里，刘翠翠气得笑出声来，霍然站起。
“你让我去，那我便去。”她扬起下巴，回到那骄傲小狐狸的姿态：“否则如何对得起你那一句‘恭喜’”。
说罢，她看也不再看苏风一眼，摔门离去。
“臭苏风！！”
气呼呼走出几十米，转过一个弯，刘翠翠的表情终于破功，贼兮兮笑了。
即便放弃九冕之力，她也愿意傻一次。
何况她还有七万七千个广域魔噩，在对抗吞噬者一事上或能派上用场。
她就不信了，由那堆只知道吃吃吃吃的无脑巨兽组成的大个儿吞噬者，能有多难对付？
现在她还真要去王府一趟，跟慕容轩辕沉蛟摊牌，然后尽快赶回来，给苏风一个惊喜。
苏风会放任她无视责任么……
苏风又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呢？……
刘翠翠脚步一顿，眼睛忽然亮起来，迫不及待地向王府的方向跑去，只能不得再变回大狐狸。
她已经想到两全的办法了！！
至于被她摔门晾在屋里苏风么……
苏风与自己心意相通，一定明白之前不过是一句气话。
“她走了。”苏风在翠翠摔门离开后，垂眸爱怜一笑。
“真不想最后惹她生气。”他坐到床沿上，看到枕上还有一根细软的发丝，小心拾起来。
“桃花落尽。”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像在陈述事实，又像在宣判。
慕陌慈跨过破壁走进院里，熟稔地推门而入：“心愿已了？”看到苏风死而复生的那一刻他就该动手了，不过念及苏风对刘翠翠有情，而这件事对自己有利，便给了苏风一个缓冲的机会。
刨断树根，以落花为限。
翠翠爬上墙头，拿玉佩砸苏风的时候，只看到正在埋土的苏风，不知他刚刚斩断了桃树所有的根系。
刘翠翠不知道，她所认为软弱无争的苏风，曾经那样静默无声地争取过。
“算是吧。劳烦你再杀我一次。”苏风说。
“你很平静。”慕陌慈在短短两日内与苏风当面了两次，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与儿子的真正接触。
他为了隐去踪迹，完全使用了凡人的躯体，能量则被储存在非具现的层面，是以并未传给苏风任何力量，可是这对父子的性格却难免一脉相承。
连慕陌慈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在苏风的身上，时时刻刻能找到慕陌慈，或者说是苏灵霄的影子，只是苏风的心性更温柔宽容一些。因为苏风有一颗人的心……
想到这里，慕陌慈僵冷的口气略缓：“还算你深明大义。”
“托福。”苏风不冷不热地说。
“哼，我以广域的各种正逆力量为食，只是类似天性的本能罢了，何过之有。”慕陌慈冷笑道：“有你在，刘翠翠不肯化作九冕，广域必输；只可惜，即便你死了，他们也不会赢。”
苏风叹息。“只要翠翠肯助沉蛟，她便得以平安是吗？”他再次向苏灵霄确认。
慕陌慈点点头：“即便广域尽噬，也留她一命，除非她坚持要随你而去。”
苏风苦涩笑道：“我已留书，她看过会懂的。”就当他不辞而别，让翠翠记恨吧。
“还有什么问题吗？”慕陌慈开始不耐了。
“没有了。”苏风闭上眼：“有劳了。”
心脏处一阵撕扯，大量血液和未知的力量同时离开身体，比上次死亡更剧烈的痛苦再次吞没了苏风。
慕陌慈看着苏风彻底僵冷，一弹指把桌上的信烧了，冷冷道：“食物与微尘，都没有权利讲条件。”
他本来打算直接焚毁苏风的尸体，想了想又罢了，晾在这里当做一个警告也是好的。男人不再停顿，一劈手撕裂空间，消失在兀然的裂缝里。
王府的一角，一道轻盈的身影翻墙而入。
刘翠翠小心翼翼四处顾盼，见周围没人，才拍拍衣服，笼着手悠闲迈起莲花步。
她急于解决一切，跑得脚下生风，一路上比见苏风可快多了。
刘翠翠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唤住一个下人，打听沉蛟所在。
那下人不在王爷周围走动，只说沉蛟昨夜把王府翻了个遍找王妃。刘翠翠略有些尴尬，不好再问，只得自己去觅。
她走得轻手轻脚，路过豢龙轩前院，正看到王爷在院里射箭晨练，一身锦袍雕冠玉围带，搭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身姿英武非凡。
沉蛟已经换过几次靶，眉间出了些薄汗，在光线反射之下宛若天人。
刘翠翠咳了一声。
“翠翠你去哪儿了！”沉蛟瞥见缩在月亮门后的翠翠，抛了弓箭迎上去，忧心忡忡道：“我让府里人寻了你一天。”
“我躲猫猫呢，藏在假山里睡着了。”刘翠翠心虚，因而笑容不是很自然。
走近了看，沉蛟头冠上镶了一块大翡翠，烁烁放绿光。
刘翠翠硬着头皮赞道：“沉蛟，你今天穿的真可体。”
自顾自干笑了半天，刘翠翠吞了下口水，壮起胆子决定直说：“沉蛟，我有话跟你说。”
见刘翠翠表情郑重起来，沉蛟点点头。
“我非人类，你是知道的。”刘翠翠道：“我曾允诺过你，做你唯一的王妃，长长久久和你相伴，助你成为黎瑾最优秀的帝王，只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暂时不能践诺了。”
她抢在对方开口之前赶紧补充：“你想要皇位的话，我仍然可以调遣万妖助你；你想要长生的话，等我努力修炼，十年内必给你伐骨洗髓，让你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沉蛟没有问理由，垂头抿唇：“没关系，这已经是对本王莫大的帮助了。我的翠翠就是那么善良。”
刘翠翠不想正视沉蛟的失落，便背身过去，看池水波光潋滟，自顾嗫嚅道：
“对不起，沉蛟……这些我都可以帮你，但我也需要你的帮助……请与我在名义上成婚，在仪式完成之后，我不能做你真正的妻子，我心里……”
“说得对。”残酷到陌生的嗓音，被呼啸而来的重物挥击之声吹散。
沉重的钝器击在刘翠翠脑后，微薄的功力顿散，她被打回原形。
剧痛。颈骨只怕碎了。小狐狸抬不起头，在地上艰难蠕动，想要逃离……
那物件又一次砸下来，比刚才更干脆——没有丝毫怜悯或迟疑。
刘翠翠只觉得炸裂声从后颈蔓延向头顶，鼻腔中登时涌出一股暖意。
只是多痛了一下，再也没有知觉了。
肉体破损到了承载不住意识，九冕恒常的神识力量让刘翠翠的精神飘散离体，认清了她现在的模样。
刘翠翠疑惑了……这是她吗？
地上瘫软的毛团像一块破布，被迸裂出的脑浆与血染染得肮脏不堪。
她这才发现，方才自己觉得口鼻处那一股的暖意并非血液，而是脑浆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半个颅骨都塌下去了，面容破碎，没有哪个五官尚在原位。
头部面目全非，就好像被砸得黏在了地上，小狐狸的后腿却还无端地抽搐着。
沉蛟像抛玩具一样丢了手中的石凳。他的戕杀利落彻底，殷红的血花和淡黄的脑浆丝毫没有沾染在手上。
沉蛟看着刘翠翠的精神存在，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五指如钩，径直探向半空。刘翠翠身躯已毁，沉蛟仍不放过残识，手中穿过虚无，直接扯住了无形的精神魂魄，把它毁得更碎。
刘翠翠的自我认知正在慢慢稀薄，她控制不了回归万物的消弭……
沉蛟笃定她的灭亡，不再隐藏实力，那凡人身躯上的力量熟悉到惊人。
原来，青龙魏拾已叛出广域……
原来，沉蛟早比她先找到了魏拾……
一切，不过是一个局。
意识尚能聚集的最后一瞬间，她忽然记起当初给始神，也就是给自己的誓言：若不嫁给王爷，便死无葬处。
原来，我果真的，真的好傻……苏风。
什么都不剩了。
她被化为虚无，送入终结。
“希望你没骗我。”沉蛟淡淡道。他站在园中，望着刘翠翠神识消湮的位置，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骗你。”慕陌慈低声说。
“花言巧语。我要这张狐狸皮。”沉蛟拎起小狐狸的尸体，血与浆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尸体尤有余温，耷拉着砸成肉饼的脑袋，随他的动作轻晃。
“是。”慕陌慈从王爷手里接过脏污的尸体，一划一撕便剥掉了整张皮，又把无皮的肉团丢在地上。
——她若是给你力量，你便拿着；如果不给你，还有一个办法。
——只要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
——她不是你唯一的王妃么。
——收起你无用的嫉妒。我做帝王，要的是皇后，要王妃有何用。
——是，属下遵命。
……
之前的对话，还言犹在耳。
前一阵还情意款款，如今弃如敝履。
不是不留恋……因为对方容姿上佳，又有几分媚气，竟然还真有些上心了？沉蛟自嘲。思及此处，青年嫌恶地皱眉，用脚尖把肉块踢出去，无数细沙砾黏在带着黏膜的肌肉层上，根本辨识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别，还有用处。”慕陌慈示意属下把那团东西拿走处理，嘴角却不由自主扬起来了。
属下早已得令，把剥了皮的狐狸割了舌头，拽掉挤出颅骨的眼球，泡在盐缸里密封起来，用麻绳捆了，重新托给慕容轩辕沉蛟和慕陌慈看。
“魏拾，”沉蛟托起晶彩璀璨的蛋，吩咐一声：“召集万妖。”
蛋壳发出高热片片碎裂，一条青龙破壳而出，每一片生鳞的位置都是一只黑白颠倒的眼。
诡谲的青龙摇头摆尾，扶摇直上，盘绕王府一周，天空变成一片浓黑。
“谢吞噬者大人再造重生之恩。”青龙鳞上的眼时闭时睁，声音轰隆如滚雷。
在伏屏山谷内，七万七千妖很快集结，因为沉蛟得到了镇压驱策的效力，一个个头伏在地面上，大气也不敢出。
沉蛟当着众妖的面，执起一杆绘着王徽的大旗，插挑起装着小狐狸尸身的罐子。
广域的魔噩们已经显露原型，却仍惧伏在地，显然是对力量本身极为尊重。
沉蛟所为荒谬残暴，它们恍若无睹。
沉蛟自己也清楚，不仅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力量，也因为背后的那个男人。他邪肆一笑，偏头问慕陌慈，淘气地眨眨眼睛：“慕大哥，我们从此处一路血洗到皇城如何？”
慕陌慈宠溺地与其对视，“何须事事躬亲，且派先锋为大军清路。”
青龙魏拾仰天长啸，几乎撕裂苍穹，万妖有感，齐齐抬首嘶鸣。七万七千的灾厄虎兕，早已在剥夺者的驾驭下习惯了无邪与无欲，如今却重新出柙。
沉蛟一挥王旗——“出兵！”
碾压一般的屠杀之下，情意与爱念都显得单薄。
曾经黑暗中交衔的气息，缓缓落下的亲吻，彼此贴近的睫，依稀还在那谐律的心跳声中缓缓延续——而他不知她已死，她不知他已死。
连声音也没有，连绝望也来不及，连追忆也无法凭吊，都葬在这一片倾圮之中。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血与火之中，万物皆杀。
方舟变为疆场，红尘沦作魔土。
夜幕吞噬了皇城外最后的关隘，妖魔与叛军所及之处一片火海。得不到喘息的战场就像血肉堆垒的荒夷丘陵，散发着烧死人肉的腥臭味道。浓烟与邪秽的气息在哭泣的月色下滚腾，鲜血中的骨髓与脑髓泛着微微的浅色，如哀鸣的星光一般慢慢流淌。
焚烧尸体的黑烟之中，还有那尚未散尽的炊烟。
黑暗中，是否只剩下夜与死？
“战吧。”鹤宁易站在关隘处，披风随炽烈的风火翻卷。
他看着一日千里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