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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蓉又眯起那双毛毛眼，浅浅地笑笑，从鼻翼到嘴角的一道细细纹路划出弯弯的曲线。“没什么，刚巧我们去文锦渡送货，爆炸时正在泥岗路上，看到他浑身是血，趴在路边。当时把我吓坏了，真以为他不行了，还是我们黄师傅胆子大，愣是把他扛上车。”
“黄师傅呢？”吴缨现在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去文锦渡了，这批货急着出关。不过当时我俩在这里也没办法，怎么也得找个亲人朋友来啊，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个身份证、名片都没有，就一个传呼机还挂在腰上，可电池摔松了，里面的电话号码全没了。我俩正着急呢，传呼就响了，幸亏它没完全摔坏。”
“还是要谢谢你啊。”吴缨轻轻拉了拉胡蓉的手。
“真的没什么。”
三个人再次来到走廊里时，华曦的脸色已经好看多了，只是脸上还残留着些凝固的血渍，呼吸也开始渐渐有力了，输液瓶里的药水正一滴滴注入。吴缨蹲下，握住华曦还没有知觉的手，眼睛里漂移着一汪泪水，只是她不会让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下来，她更愿意隔着这咸咸的水看着这个已经握在自己手里的血人。这时，宁绍辉叫来嗓子嘶哑得如纸片的老大夫，吴缨紧紧拉住大夫沾满血迹的上衣，似乎所有的希望都在面前这张干瘪、憔悴的脸上。
大夫拍拍吴缨的手臂：“真是万幸啊，身上戳了那么多碎玻璃，居然没伤到动脉，小伙子命真大。等一会儿再拍个片子看看，如果内脏没伤到就应该不会有危险。”
吴缨这个时候只有拼命点头，眼眶里转动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淌下。
“你们要留人看护啊，等一下就去拍片。哦，最好把单位领导叫来。”
大夫走后，霎时一阵孤独的感觉涌上来，吴缨觉得自己站在伤员和医生之间，是那么孤立无助，她泪水涟涟地望着四周，忽然将头埋在有些木然的宁绍辉的肩上，像个婴儿一样抽泣起来。宁绍辉有些紧张，还是抚摸着吴缨颤抖的肩膀，献出一个平生难得的依靠。这时，那个叫胡蓉的高个子女孩已经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第一章 爆炸（5）
『4』
挤进眼里来的是一线昏暗的光，夹杂着散碎的黑影，在眼睑里晃来晃去。华曦努力想分辨这束光来自何处，可大脑里一片混乱。镏金玻璃迷幻的光线一直在头顶摇来摇去，刺得睁不开双眼，正午的温度还在灼烤着即将爆裂的皮肤，刺耳的撕裂声依旧在神经末梢盘旋。这是哪儿？这是什么时候？这团暗黄的光也许还是那一瞬间的印象，也许是大脑皮层疼痛的反射。这时，华曦感到每一次呼吸都让浑身上下阵阵的刺痛，每一次的痛都牵扯着心脏的跳动，仿佛周身爬满了肮脏的蜥蜴，在贪婪地剥食着自己的皮肤。
在辗转的疼痛之中，思维渐渐聚拢起来，华曦已经能够分辨出那束暗黄色的光团是来自窗外的路灯，桷树浓密的叶子在晚风里微微晃动，将那团光影撕碎成斑斑驳驳的散乱音符，为漆黑的四周增添了一丝不安。热的风缓缓从窗外飘来，混合着烤焦的沥青味道和丝丝血腥，黑漆漆的房间里还卧着一些黑影，走廊外不断传来脚步声和窃窃低语。华曦明白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因为门上的那块小玻璃窗上用暗红的油漆写着“内2”的字样，可是这又究竟是哪里呢、自己是怎样来医院的呢？在那亮光一闪时，躯体飞到空中的姿态似乎还有些印象，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华曦怎么也无法回忆起来。他试图动动手脚，双脚像水泥桩一样沉重，但还能稍稍摆动，手上虽然拉着输液的管子，也能轻轻将手指并拢起来。虽然只是简单地动动，华曦还是气喘吁吁。这时，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华曦的眼前。
“你醒啦？”
这个黑影突然在眼前出现，让华曦不禁有点惊吓，但这随之而来的声音又是那么熟悉。床头的小灯亮了，照亮了一小片墙壁。女孩小巧、纤细的身材在床前勾画出单薄的影子，瘦削的肩膀含住裸在素色连衣裙外的脖子，只有齐肩的直发不住摆动，让灯光偶尔地映在华曦再熟悉不过的鼓鼓嘴巴上。这个身影曾经很遥远，华曦曾努力地回想她的样子，总感到那么陌生，那么难以完整地勾画出来。他曾经试图用电话键盘召回过去的记忆，电话听筒的那一头传来的却总是散乱的只言片语，让他觉得更加陌生。然而就在昏暗的病房里，在痛楚的纠缠下，这个印象却完整地出现了，华曦无法分辨这是虚假的真实还是真实的幻象。
“小美，你……”
“快别动！再乱动就让你拄一辈子拐杖。”小美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
华曦听小美这样吓唬，想抬头看看自己是否四肢齐全。小美脸一红，马上觉得这个玩笑是那么不合时宜，于是扶住华曦的头说：“好了好了，医生说了，你属于泡病号那一类，在这里混两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真的没事？”
“有没有事你自己不知道，你的手脚不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吗？”小美又恢复了以前那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可我现在很疼。”
“谁不疼啊，你以为谁不是肉长的，我还疼呢？”
“你也疼？”
“是，心里疼！”
说着，小美凑到华曦的脸前，眯起眼，将尖尖的鼻子在华曦脸颊上蹭了两下。华曦紧张地忘却了疼痛，脸颊上一股凉凉的感觉，让他心情一下好了许多。小美接着神秘地说：“傍晚的时候已经给你拍过X光了，你猜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
“你猜嘛！”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爆炸（6）
“猜不到。”
“大夫说，这可是个罕见的病例，怎么肚子里面全是坏水啊？一肚子猪肝猪肺，完了完了，我成兽医了。”
华曦扑哧一下险些笑出声来，引来全身一阵疼痛。
“你想气死我？气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开心啊！我高兴啊！”
“好！那我现在就光荣牺牲，”
“太好了，省得我这么辛苦地送饭。”
小美兴致勃勃地玩斗嘴游戏，纤细的身体如舞蹈般晃来晃去，声调也越来越高。这时一旁的病人开始咳嗽翻身，两个人才止住嘴巴，静静对望。
小美从来都是这样，在华曦的记忆里，她疯起来可以闹个天翻地覆，有时又会整晚上都一声不吭。所以，华曦把她称作“新新怪物”，相比那些少男少女，小美古怪得有点离谱。
灯影下的小美，现在安静得一动不动，像皮影戏里的纸人被粘在了灯光前的白布上。睫毛在灯光里淌下了长长的影子，忽闪忽闪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然疼痛还在一阵一阵地袭来，华曦此时觉得支撑自己的是来自小美手上的温度。几年来，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脆弱，对小美这样的依恋。小美瘦小的身影像是博物馆那堵高大厚重的墙，可以攀爬许许多多的依靠。
“爆炸的时候，你在哪儿？”随着大脑逐渐清醒，华曦开始对这不平凡的一天有了兴趣。
“我今天刚从广州回来，第二次大爆炸的时候，我刚到宝安，车子就不走了，听说很多深圳人都跑出来了，说还会有大爆炸，可能整个深圳都保不住了。”
“第二次大爆炸？”
“你不知道么？又炸了一次，我只赶上第二次，第一次我就不知道了。”小美的语气里流露着无可救药的遗憾。
华曦摇摇头，“我不知道，严重吗？”
小美神秘地说：“我也是听说，这一次比第一次还厉害，死了很多人，很多消防队的人都死在现场了，好多人开始向东莞疏散，说还有什么油气罐、毒气罐之类的要爆炸。”
“你怎么没走？”
小美神气地仰起头，“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大场面，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我是好说歹说才搭上一台宝安公安的车才回来的。”
说着说着，小美又来了精神，华曦只好让她赶紧小点声儿。
『5』
清水河第二次爆炸的时候，华曦还在红十字会医院里昏迷着。吴缨找来忙乱不堪的大夫，大夫检查的结论是，华曦受伤比较多，失血和冲击导致昏迷，有严重的脑震荡迹象，现在还很难说内脏会不会有问题，不过可以肯定没有生命危险。
正在这时，又一次强大的轰鸣声冲进病房的走廊里，门窗和输液的吊瓶发出说闹ㄑ缴⒕缌乙“凇Ｗ呃壤锏乃腥怂布浔涑闪四痰牡裣瘛Ｎ庥Ю卫蔚刈プ∧芑缘母觳玻返茸糯犹旖盗俚脑帜选Ｕ庖豢蹋敲绰ぁ２恢硕嗑茫嗣呛涞爻宄雒耪锎舐ィ奂诿徘暗哪瞧盏厣希馐鼻逅拥纳峡眨薮蟮暮谏涛砑性幼虐岛焐鹧娣晌柙诎肟罩校煌５胤碜牛浠米盼缫鼓Ч淼牟煌蜗蟆Ｋ腥撕褪魃系姆赡穸纪Ｖ沽撕粑舸舻赝牛却僖淮握趴璐罂凇�
吴缨瘫在地上时，宁绍辉已经被天空的景象所震撼，心里空得像一团晒干的海绵。这个来自东北的年轻人虽然经历过家乡的煤矿瓦斯爆炸，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存在，不肯相信这个新兴的城市会如此脆弱。当见到吴缨脸色惨白地瘫在地上，莫名的恐怖瞬间占据了宁绍辉全部的大脑空间，他搀起吴缨急急地逃出了医院。
第一章 爆炸（7）
此时深圳的大街上，尽是慌乱的人群。警车和大批的公安还在向清水河方向涌去，更多的人和更多的车则是拥挤在深南大道上，向宝安方向缓慢挪动。
宁绍辉拖着吴缨赶回了深南中路边的博物馆，在附楼的楼下遇见心急如焚的老于，老于抹着因谢顶而显得分外明亮的秃头上流下的汗水，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去哪里了？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让我可怎么交代啊？”
这个时候，吴缨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想讲。于志阳是公司的大内总管，凡是总经理不管的他都要管，就连吴缨晚上有什么动向、有没有男孩子经常打来电话都要管，而这一切起因于吴缨父母的委托。华泰电子器材进出口公司是中央部委企业，吴缨的父亲是部里主管这块业务的副部长。于志阳来深圳之前一直是吴缨父亲的手下，眼看无望升上正处级，于是，吴部长一手将于志阳安排到深圳，享受正处级待遇，堂堂正正地坐上了公司常务副总的位置。
吴缨在北京民族饭店做了几年大堂副理，父母见她总是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就想让她出去锻炼锻炼，吴缨乐得这样的安排，她早就希望躲得远远的，省得一天到晚请示汇报。可惜，吴缨来到深圳才发现，父母早已经把眼线安排好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逃不出父母的手心。
老于见吴缨没有什么动静，就指着旁边一直发动着的面包车，用哀求的声调说：“大小姐，快点吧，快去收拾东西啊。”
“干吗？”
“去中山啊！你不知道吗？好了好了，回头再跟你说，我们去中山的温泉度假村，房都订好了。小宁，你也别傻站着，快去收拾东西，带点简单的东西就够了。”
这时，小美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回来，粘满汗水的脸上分外红润。
“吴缨，哦，于总好，”小美发现老于也在一旁拉着脸，赶忙降低了声调，“你们这是干吗？”
吴缨只好结结巴巴的回答：“我们要出门。”
“是啊，很多人都在往外跑，一路上很堵车的。”说完，小美扭头跑上了楼，宁绍辉一见紧跟着在楼梯上叫住小美，回头望望吴缨没有跟过来，就悄声对小美说：“我和你说件事，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小美愣愣地站住，她一直不喜欢宁绍辉总是一副温吞水的样子，“什么事？快说吧。”
“华曦他……受伤了！”
『6』
小美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周遭没有一个人。同办公室的老林是老深圳了，现在肯定已经回家照顾一家老小了，波仔还没有从淡水回来，可是惠惠呢？这个死丫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间“富昌货运代理公司”是小美来深圳后做的第二间公司了，1987年刚来深圳的时候，先是在一家报关行学做报关员，后来在海关的报关厅里认识了老蔡，老蔡那时刚刚从蛇口港出来做老板。老蔡觉得小美做事麻利，吃了一顿饭就将小美笼络到了自己的旗下，条件是薪水之外每月还有一笔多少不等的奖金。小美觉得老蔡人很温和，不像个很暴躁的人，就答应了。做了两年下来，公司做得顺风顺水，人员也渐渐多起来，只是老蔡还是一副憨憨的样子，经常自己搭车去谈客户，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富昌”在深圳市博物馆附楼的三楼，只有靠着楼梯口的两间办公室，看上去很寒酸。这栋附楼，以前是博物馆的办公楼，不过早几年就用于出租收租金了。现在楼里有十几家公司挤在里面办公，吴缨在二楼，小美在三楼，华曦以前的建筑设计院在顶层的五楼，气派很大，整整占了五楼的一半。小美的办公桌背对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