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行!他要拨开那浓雾,他要听清楚那声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响著的啜泣之声,是谁?是谁?是谁?他挣扎,终于,大声的问:
“是谁?”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大而响亮,但是,他发出的只是一声蚊虫般的低哼。于是,他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那儿啜泣著问:“你说什么?霈文!你要什么?”
“是谁?是谁?”他问著,轻哼著。
方丝萦捧著他的手,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她的唇紧贴在那手背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手背。然后,她清清楚楚的说:
“是我,霈文,是我,含烟。”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认是含烟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发现他的身子不再蠕动,不再挣扎,不再呻吟,她恐慌的抬起头来,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她大惊,紧握著那只手,她摇著他,恐惧而惶然的喊:
“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说话了,接著,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梦呓似的说:“我有一个梦,一个好甜蜜好疯狂的梦。”
方丝萦仰头向天,谢上帝,他还活著!扑到枕边,她急促的说:“你没有梦,霈文,一切都是真的,我在这儿,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听著!霈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为我,为亭亭,为——我们的未来。”泪滑下她的面颊,她泣不成声:“你要好好活著,因为我那么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过来。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动,意识重新在他的头脑里复活。他从那几万丈深的海底升起来了,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欲望,又能狂欢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语音,喘息著问:“含烟,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没有走吗?是你在说爱我?还是我的幻觉又在捉弄我?”“是我,真的是我!”方丝萦——不,含烟迫切的回答。许许多多的话从她嘴中冲了出来,许许多多心灵深处的言语。她不再顾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骗自己了。“我不再离去,十年来,我从没有忘记你,我从没有爱过另一个人!霈文!从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结婚前跑回国,为什么逗留在这儿,不愿再回去,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也从没有真心想嫁给亚力过!从没有!从没有!从没有!”
她一连串的说著,这些话不经考虑的从她嘴中像倒水般倾出来,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都觉得惊奇。但是,当这些话一旦吐了出来之后,她却忽然感到轻松了。仿佛解除了自己某一项重大的问题,和感情上的一种桎梏。她望著他,用那样深情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著他。然后,她俯下头来,忘情的把自己柔软而湿润的唇贴在他那烧灼的、干枯的唇上。“我爱你,”她哭泣著说:“我将永不离开你了,霈文,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你要赶快好起来,健康起来,因为——我需要你!”“含烟!”他低呼著,从心灵深处绞出来的一声呼号。“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吗?我不是由于发热而产生了错觉吗?含烟!告诉我!告诉我!向我证实!含烟!帮助我证实它!”他急切的:“否则我会发疯,我会发狂!含烟,帮助我!”
“是的,是的!”她喊著,拿起他的手来,她用那满是泪痕的面颊依偎它,用那发热的嘴唇亲吻它,俯下身去,她不停的吻他的脸,吻他的唇,嘴里不住的说著:“我吻你,这不是幻觉!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脸,我吻你的唇!这是幻觉吗?我的嘴唇不柔软不真实吗?噢,霈文,我在这儿!你的含烟,你那个在晒茶场上捡来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轻喊,生命的泉水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他虽看不见,但他的视野里已是一片光明。他以充满了活力的、感恩的声音轻喊:“我不该感恩吗?那在冥冥中操纵著一切的神灵!”然后,他的面颊紧倚著含烟的手,泪,从他那失明的眸子里缓缓地、缓缓地流了下来。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医生跨进了这间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绝美的图画。病人仰卧著,正在沉沉的熟睡中,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那娇小的含烟正匍伏在椅子的边缘上,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在病床上,那白皙的脸庞上泪痕犹新,乌黑的睫毛静悄悄的垂著,她在熟睡,而她的手,却紧握著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阳,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染在他们的头上、手上、面颊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与和平。
医生轻咳了一声,含烟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紧张的看向床上,她失声的问:“他——死了吗?”“哦,不,”医生说,微笑著:“他睡得很好。”他诊视他,然后,他转过头来,对含烟温柔而鼓励的笑著:“你放心,柏太太,他会好起来。”“没有危险了吗?”含烟急切的问。
“是的,他会复元的!”
哦,谢谢天!她站在床边,那样狂喜的看著在熟睡中的柏霈文,她忽略了医生对她的称呼,也忽略了医生对她的道别,她只是那样欣慰的、那样带笑又带泪的看著柏霈文。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她才突然醒悟的冲到电话机边,她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亭亭!立刻告诉她们。她拨通了号码,立即,那面传来了爱琳的声音:“怎样了?”“哦,他会好!”她喘息著说:“医生说没有危险了!你告诉亭亭一声吧!等会儿你带亭亭来吗?”
“哦,可能,或者。”爱琳的声音有些特别。“总之,现在大家放心了。”“是的。”含烟不能掩饰自己语气里的兴奋:“医生说,他很快就会复元,他现在睡著了。”
“好的,”爱琳轻声说:“那么再见吧!”
“再见!”挂断了电话,她坐回到床边的椅子里,凝视著柏霈文,她现在已经了无睡意。抚平了柏霈文的枕头,拉好了他的棉被,她深深的、深深的望著那张饱经忧患的脸庞。然后,一层乌云轻轻的、缓缓的、悄悄的移了过来,罩住了她。哦,天!她曾对他有怎样的允诺!有怎样的招供!而事实上呢?她将如何向爱琳交代?爱琳,她同样有权占有她的丈夫呀!哦,天!问题何尝解决了?她曾对爱琳保证过她将离去,她曾发誓要成全另一份婚姻,而现在,自己对霈文说了些什么?永不分开!永不离去!但是……但是……但是……爱琳又将怎样?
她的心混乱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她眼前浮起了爱琳那对冒火的大眼睛,耳边似乎听到了她那坏脾气的指责与诟骂。呵!无论如何,爱琳毕竟是个合法的妻子,自己只是个天涯归魂而已!而现在,而现在……到底自己将魂归何处呢?柏霈文在枕上蠕动,吐出了两声轻轻的呓语:
“含烟?含烟。”她把头凑过去,含泪望著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呵,霈文,霈文,郎情如蜜,妾意如绵,为什么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们已经经过了十载相思,和两次生离死别的考验,难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须分手?呵,呵,霈文!难道我们竟无缘至此?
她把手伸到唇边,下意识的用牙齿咬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绪越来越像一堆乱麻,越整理就越凌乱,而她的感情却越来越强烈,越鲜明,她不愿离开他!她爱他!就这样,她坐在那儿,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她跳起来,爱琳来了,她知道。她将退开了,那个“妻子”来了。她叹息,无奈的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立刻,她呆了呆。门外,是亚珠牵著亭亭,没有爱琳的影子。她奇怪的问:“太太呢?”“她走了!”亚珠说:“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她说她不再回来了!”“什么意思?”她瞪著亚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亚珠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含烟狐疑的接了过来,看看封面,上面写的是:“章含烟女士亲展”庭院深深59/59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阵心神恍惚。然后,她把亭亭拉了进来,吩咐亚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里的事。关上房门,她叫亭亭不要惊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的点头,这孩子,自从知道父亲脱险后,就已经笑逐颜开了。搬了一张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边,安安静静的看著他,一声大气也不出。含烟坐回到椅子里,迫不及待的,她拆开了爱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张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含烟:真奇怪!我今天会写信给一个有这个名字的女人!
含烟,含烟!我必须承认,这名字始终是我所深恶痛绝
的,是我爱情生命上的一个恶瘤,但是,现在,我写这
封信的时候,上帝知道!我已经不再仇视你了,奇怪吗?
含烟?记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里,我们曾经第一次开诚
布公的谈过,你告诉我,你不再爱霈文了,‘恳求’我
留下,你说,他还会爱上我,我不该轻易的放掉了我的
爱情。啊,含烟,你说服了我。(现在想来,我是有点
傻气的,不过,你比我更傻!)于是,我留下,徒劳的
去筑我那堵爱情的墙。但是,含烟山庄的钢架都竖了起
来,我这堵墙却依然连地基都没有!含烟!我惭愧!我
不是个好的建筑师!于是,我发现了,我在他心中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地
位都没有,我永不可能走进他的心灵,今生,今世,连
来生,来世都不可能!他心里只有你!等到车祸事件发
生以后,我就更明白了。含烟,你欺骗了我,你爱他远
胜过我爱他!既然你如此爱他而肯退让,只为了我一时
醉后失言!你这样的胸襟,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含烟,
你折服了我。今晨,我无意间在你的教科书中看到一张纸条(随
函附上),一切十分鲜明了!你的心愿、你的意图也表
明无遗。霈文是对的,我留下,是三颗心灵的破碎,我
离开,是一个家庭的团圆!所以,我走了!永远不再回
来了。告诉他,我不要工厂,我不要金钱,我什么都不要
了!我并不穷困,这些年来,我手边也积了不少钱,我
会过得很好。也不必为我难过,谁知道命运怎样安排呢?
说不定离开霈文以后,我会找到一份真正属于我的爱
情,建立起我的‘含烟山庄’!
再见了!含烟。我承认,当我写这封信时,我心中
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最起码,我走得漂
亮!我做得潇洒!最后,我祝福你们。请珍惜你们这份好不容易得来
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欢在书中提两句话,是:‘愿
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我也
将这两句话送给你们!再祝福你们一次!
爱琳”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含烟说不出她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灵悸动,而热泪盈眶。再拿起那个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张爱琳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证书。另外,那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打开来,竟是含烟在一个多月前,随意写下的那首小诗:“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是的,她已经归来了,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了。她捧著那些信封信笺,俯身向柏霈文。刚好霈文醒来,他用担忧的声音喊:“含烟?”“是的,我在这儿呢。”她用带泪的、轻快的声音回答。一面紧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个满脸惊诧的孩子——也紧拥在怀中。三颗头颅紧靠在一起,不,是三颗心紧靠在一起。
于是,我们的故事完了。
于是,新的含烟山庄建造了起来,比以前的更华丽,更雅致,更精美。因为,除了用砖头石块建造以外,这山庄还用了大量的爱——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华屋。
于是,在一个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采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对那栋树木葱笼、花叶扶疏的花园望去。因为,在那庭院深深之处,正飘出一个小女孩银铃似的笑声和高呼声:“爸爸,妈!你们藏在那儿呀?好,给我抓到了!”
接著,是一大串的笑声。和一个孩子快乐的歌声: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著去赶集,我手里拿著小皮鞭,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摔了一身泥!”快乐是具有感染性的,采茶的姑娘们都相视而笑,连那站在一边监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含烟山庄的歌声仍然继续不断的飘出来,飘出来,飘出来……从那深深庭院中飘出来,从那爱的世界里飘出来。飘到好远、好远、好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温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吗?——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