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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回过头来,看见小伊只用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无聊的摆弄个银白的扁盒子。红灯突然亮了,夏小伊一踩刹车,将那盒子拿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待看见琉璃满脸疑惑的样子,便讪讪解释:“坏毛病,好不容易戒掉了却还是想,”说着将盒子随手放在仪表盘上。琉璃好奇,伸手拿了过来,解开一个小巧搭扣,见里面装着两根香烟,原来是只烟盒。琉璃把盒子放下,笑着说:“还是不要抽的好,把自己的气管当烟囱,可有什么乐趣?”小伊也笑,点点头:“其实已经戒掉了,何飞骂过我很多次,抽这个会影响牙齿。可就是总也想得不行,没出息。”信号灯转绿,小小的甲壳虫再次启动,毫无怨言的挤进缓慢车流之中。
“……气闷得很,算了,这会儿是中午下班时间,跟人家挤来挤去我着急地头发也要白了,实在犯不着。琉璃我们先去做脸,好好吃点东西再逛。”夏小伊抱怨着,下一个岔口,车子便转了进去,又走过半条街,在一座大楼后面停住。
两个人下了车,步行到近旁的蛋糕店一人两件牛角面包填进肚子里。小伊倒是不怕胖,吃得又香又甜。吃过之后感叹:“甜点如砒霜,这样子又要长二两脂肪。”琉璃则忍住笑回答说:“可是依然要吃,吃过了再后悔也不迟。”那是她们多年前常有的对白,话一出口,仿佛之前的离别转瞬归零。小伊当即喜笑颜开,连声说“就是就是”,然后望着封琉璃,轻声道:“好像我们又回去了大学里似的,是不是?”封琉璃点头。小伊叹口气:“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走吧走吧,吃了脂肪下去,只好动动消耗它。”
夏小伊把琉璃带进了一家极大的名叫“芙蓉影”的美容中心,进了门,指着大厅的招牌笑:“你看,多香艳的名字!我最喜欢这名字了。”正说着几个女孩子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陪着笑:“夏姐又来调侃我们……”小伊对着她们,口中忽然冒出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我可带妹妹来啦,今儿个我们两人从头到脚大修整,你们可别糊弄糊弄就完事儿了。”
在学校里其实也有不少女孩子定时上美容院的,可琉璃并没有去过。她是时下少有的天然坯子,平时也就随手抹点面霜了事。反正无论怎样打扮,站在夏小伊面前一样自惭形秽,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不必出洋相了。不过看到这架势,琉璃便后了悔;要知道有这么一关等着她,自己早该事先打点儿底子的。
封母“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家训犹在耳边,甚至那句暗有所指曾经令她气愤异常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也突然冒了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一个女孩子请琉璃躺下,用新毛巾给她洗脸,取出七八个没开过封的上面全是外文一个汉字也没有的精美小瓶子,将它们一一打开待用。看到这个架势封琉璃再也不敢开口问价钱,说什么“我自己付”的蠢话。纵使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她也能揣摩得出,这一次花销根本不是自己负担得起的。
“芙蓉影”在北京城里也算是颇有名声的美容俱乐部,替她服务的女孩子手底娴熟,三下五除二给琉璃洗过脸,抹上冰凉凉的霜膏,便按摩起来。琉璃心中乱作一团,身体僵直,简直像是受刑。脑子里不住胡思乱想,这时候才突然体味到了自小看《红楼》,那黛玉进贾府的千般小心万般在意,“唯恐给人耻笑了去”的真意。
抹东西——洗掉,再抹东西——按摩——再洗掉,如此反复,间或有奇怪的机器在脸上磨蹭,最后终于敷上一脸石膏糊一样的浆。封琉璃从没有这样躺着一动不动许多时候,加之前一个晚上又没有睡好,渐渐便沉入了浅眠。正梦见夏小伊如聊斋里的女鬼,自己左看右看总觉得她会随时脱去画皮摇身一变,又惧又怕之间,突然朦胧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胸口的衣钮,一惊之下竟尖叫着翻身坐了起来——随即听到一个声音喊着:“哎呀,小姐,你做什么!”然后就是噼啪哐啷的几声响。
封琉璃坐在美容床上,脸上蒙着石膏膜,眼不见物,耳中听声已知不好,只吓得魂飞魄散。那声音还在抱怨:“打破了!全打破了!吓死人了……”琉璃手足无措,一阵烧灼的感觉直窜上脸孔和耳朵。却听见夏小伊冷冷的声音传来:“破了又怎样?我赔就是了,有什么好喊的?”封琉璃更是又急又羞,慌慌忙忙去揭自己的那张假脸,触手只觉软软粘粘,心里更是一阵恶心。
虽然看不见,却已明白自己闯了祸,待到重见光明更是窘得无地自容。原来她猛然起身,竟吓了给她按摩的女孩子一跳,闪避之间床边的瓶瓶罐罐尽数扫落在地上,顿时膏体四溢乳液横流,场面一塌糊涂。夏小伊也已坐起身来,一看她的样子琉璃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小伊的上衣已然脱掉,只围着块毛巾,身后站着个女孩子手里拿香精瓶子,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小伊犹在生气,两条眉毛竖起,语带寒意:“你们的服务可是‘真好’。我也来了半年了吧,总算见识到。”
这时候早有经理走出来连连致歉,口中不住骂:“阿芳你胡闹什么?想回老家了是不是?”那叫阿芳的女孩子申辩:“我正要给她做颈部按摩,她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来,我有什么错?”说着竟哭了出来。那经理也不和她理论,只骂:“你不想做了就回家去。”阿芳突然扯下医用口罩,露出一张堪称秀丽的脸孔,只是满布泪痕,大声说:“不做就不做!一个月拿不了千百块还要受这种气,谁是天生丫头命?一个三流小明星罢了,神气甚么!别以为有两个卖肉钱就了不起,可以作践人了!”说着真的转身出去,“嘭”的一声砸上门。
封琉璃直给吓得呆住,她是初出温室之人,防线吹弹可破。夏小伊却不动声色,听见人家指着鼻子骂竟似全不入耳。那经理已给气得脸色发青,一边连声赔礼道歉,一边急忙招呼别的女孩子进来收拾。夏小伊只说:“地上的都算在我账上。”便一手抓着毛巾掩住前胸好整以暇躺倒;琉璃实在心里愧疚,小声说:“……是我不对,不是她的错。”
那经理忿忿然:“实在对不起,小姐,这种事情当然是我们的错。阿芳是不甘心久了,早就要走的,自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上了天,这种女孩子我见得多了,哼!我倒要瞧着她能飞上哪根高枝儿去!”她越是说,琉璃心里越是无端纷乱,觉得自己千错万错,最后推到根结,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想:自己为什么要到北京来?为什么呢?
接下来美容师怎么给她洗的脸,按摩的头颈,琉璃一点都没注意。直折腾了一番天昏地暗沧海桑田,两个人才重见天日。终于沉默着走出门、坐上车,夏小伊插上钥匙,打开冷气,琉璃突然觉得无法忍受,眼睛里猛地流出眼泪来,不住说:“对不起,小伊,我给你丢人了……”
夏小伊只是淡淡地笑:“琉璃,你知道么?我刚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进美容院的事情……那时候真是穷得很,哪有这样的钱这样的闲工夫?我那时候晚上上班白天休息,有一次下午实在太热,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超市里乘凉去了。随便买了一袋酱油出来,在门口却给人拦住。一个女的,你可不知道有多热情,她说小姐我们店里开业,免费做面部护理,我当时又穷,可是又虚荣,稀里糊涂就和她去了。进去之后立刻就后悔,另一个女人只和我说她们的活动打几折,然后有什么产品,叫我登记,我心虚得要命,胡乱编着姓名电话住址,心里直骂自己干什么爱贪小便宜……我转身就要走,她却说你走什么啊,我们‘免费’面部护理你还没做呢,走什么走?把我领到里面,叫我躺下,打来一盆水,对我说,她们这里洗脸用一次性毛巾一块钱一条,问我买不买。我只能说买,她说那你拿钱给我,我就只好坐起来拿钱给她……你不知道,她那种语气,真叫人无地自容……过了好久她拿毛巾过来给我洗了脸,边洗边给我介绍她们的产品如何如何,然后她又问我用什么面霜晚霜化妆水,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只好胡乱回答……那滋味仿佛拷问,真真正正不好受……从没有那么难受过。在我最穷的时候付不起房租被房东逮到的时候我都没那么难受过!我第二次说要走,她说才刚洗了脸呢,于是慢条斯理开始给我脸上抹东西,大惊小怪的叫‘你的毛孔好粗啊’,如何如何这样不行那样不行,说如果不坚持做面部护理的话,毛孔会越来越粗,最后发炎甚至化脓,会毁了整张脸——说了一箩筐话,说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起身就走,她在后面叫:‘刚给你涂上洗面奶先洗掉再走嘛……’从头到尾我都没敢看过她的脸,我根本不敢看……但是我能想象出那张脸,一定是在阴森森的笑着,心里一定在估摸:‘穷鬼也想来占便宜’……”
小伊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时间车里只有冷气嗖嗖的声音。小伊摇头笑,终于还是从置物箱里拿出烟盒,打开来取出根烟点上,夹在指尖,眼睛瞧着那烟头的一个火点,却不放到唇边去。许久,她继续讲述那个久远前的故事:“……我那天脸上涂着腻腻的一层洗面奶,逃命一样逃出那家店。阳光炽热,我把头垂的低低的,知道自己一定惨不忍睹……我从没有想过我爸爸,不过那一次我第一次想起他,我想我的亲生爸爸如果还活着的话,如果他知道我这样,一定心疼的心都要碎了……那一天我是知道了,没有钱,自尊就要给人用脚踩的;即使别人不踩你,你也会觉得无地自容。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个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多繁华!可是同时又多可怕!那一天我才真正从梦里醒过来,第一次看见现实……”
那根烟缓慢的燃烧,味道却不刺鼻,甚至有种淡淡的甜腥。封琉璃听得她那样絮絮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竟是止也止不住,不断地淌下来。夏小伊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感情,她是最擅长将自己的悲哀平淡、甚至调侃的说出来的——把自己剥离出悲哀之外,她从小就是这样——也许唯有这样,悲哀本身才不那么叫人难以接受,甚至还能散发出一股神秘的香气;也许这就是这个孩子在成长的岁月里学到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琉璃听见小伊依然在说,声音朦胧,仿佛呓语:“我知道自己是被这个城市改变了。梦醒了,琉璃,梦醒了……你瞧我今天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多么耀武扬威,多么刻薄!其实我平时只有更加的刻薄——可是我都忘记了,三四年前,我就是她那个样子的。我现在进的这个圈子里,有大把的人我瞧他们一眼都觉得辱没了自己;可也有大把的人他们同样不屑瞧我一眼……这世界是分三六九等的,琉璃……我不愿意,可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或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你我只能跟着它变化,讨一口残羹剩饭吃……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被这个城市改变了……”
琉璃哽咽着:“小伊,你还是对我一样好,你还是以前那个夏小伊。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才会不断出丑……”
夏小伊茫然笑了笑,把手里烧了半截的烟按熄在座位旁的灰盒里:“琉璃,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妹,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不过你不会和我一样,我不会叫你吃苦的,我现在有能力不叫你吃苦的……”
夏小伊说到这里,脸色一变,突然间眼睛大睁神情恍惚,犹如着了魔。琉璃惊讶的望着她,看见她仿佛一时间想起了什么,或者是正在侧耳倾听什么,整个面孔空茫一片……这种状态持续了几秒钟,神情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小伊?”琉璃怯怯问。
“没什么,”夏小伊一笑,这一笑又变成了琉璃这两天总是见到的、面具一样的巧笑倩兮的样子,她打着火启动车子,“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姐妹
夏小伊想起了方隅。其实她真的很少想起方隅——她不愿想起,因为从来就没有忘记。只有方隅是她不能忘的,是自己被这个城市改变了,是自己背叛了他。
她的墙上挂着无数瑞梵&;#8226;菲尼克斯的巨幅照片,照片里那个男孩子的眼眸中有种清澈而迷惘、泠冽而落寞的神色,唇边带着莫测微笑,一直凝望着高处的青空——那是介于孩子与成人之间、梦想与现实之间,人生中最最短暂华美的一刹那光阴。夏小伊十八岁那年爱上的就是这样的方隅:一个理想中的少年——至少她一直觉得方隅是她理想中的少年。可是这样的时光、这样的少年又是世上最最脆弱、最缺乏生存能力的东西,瑞梵&;#8226;菲尼克斯死了;方隅被这个城市打得落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