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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黑色锃亮的日本军靴出现在门口、踏上红艳如血的地毯时,所有人的脸开始失血,暂时轻松过的肌肉变得僵硬,即使笑着也显得牵强——粉饰来的太平毕竟昙花一现、不堪延续。
腰配战刀的一群屠夫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穿过通道,落座于宴会席最尊贵的位置。
一群记者——无论是自愿来的,还是被压迫着来的,开始拍照。闪亮的镁光灯“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一个大腹便便的日本军官迎着闪耀的镁光灯走上台,叽里咕噜、唾液乱飞地说了一通废话。一旁的翻译官也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大堆“友好亲善”的话。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寻思着池春树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越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努力寻找他的踪影,直到在舞台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目光交会,他朝我颔首点头,随即转开视线。
乐队演奏着乏味的乐曲。我的思绪重新回到那个困扰着我的问题: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军医吗?为什么也来凑热闹?今天的招待会充满辛辣的政治色彩,跟他何干?虽然他上身没穿日本军服,但他的黄色靴裤和黑亮的军靴还是暴露了他可鄙的身份。
舞台上站了一个清俊的年青人对着麦克风发言了,正是池春树。
“各位朋友!请静一静。”他对着话筒,用中国话朗声说道:“今日在座的人中,有一位是值得我挚爱一生的女孩,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永远都是。在这个血与火的残酷年代,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无情地摧残、毁灭了。这个美丽、善良、纯洁的女孩不幸身陷囹圄,生活得很不幸福,但是我要借此机会传达我的心声:你并不孤单,风雨终将过去,天上彩虹重现,相信明天依旧美好而灿烂。而我,会永远陪伴你,直到雨过天晴的那一天。下面,请允许我为我心爱的女孩献上她最喜爱的一首英文歌曲《You Are Not Alone 》——永远相伴!”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温情脉脉地看着我。
台下传来稀疏的掌声。我不禁为他担心,他怎么这么说话?日本人可都是在现场看着呢。大概没人注意到他说什么吧。但有一个人一定不会错过,而且一定怒气冲天了。
池春树这番直露的表白对于尔忠国而言无疑是向他发起一篇公然挑衅的战斗檄文哪。
我无暇体会池春树执着的柔情在我心间掀起千层浪般的澎湃激越——身边那个冷血男人浑身散发出的寒流已将四周的空气凝成霜。
我不敢窥探他的表情,一定阴翳密布、可怕之极,但仍然听到他胸中沉重、剧烈的心跳声,一声快似一声,狂野到足以发动一次海啸。然而,表面看来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引而不发。
我的心缩紧了……
耳边音乐声柔和地响起,正是我熟悉的《You Are Not Alone 》的旋律,可是乐队并未伴奏。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惊讶不已。开始以为他只能借助麦克风清唱了——在这个科技贫瘠的年代,不曾想还能听到只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原声配乐。随着歌声响起,我渐渐被带入一个纯净、温暖的地带,身边那股冲天寒气的感觉渐渐模糊、隐退了……
“Another day has gone
I'm still all alone
How could this be
You're not here with me
You never said goodbye
Someone tell me why
Did you have to go And leave my world so cold
Everyday I sit and ask myself
How did love slip away
Something whispers in my ear and says
That you are not alone
For I am here with you
Though you're far away
I am here to stay
But you are not alone
For I am here with you
Though we're far apart
You're always in my heart
But you are not alone
…… ”
歌声把我带回只属于我和池春树的那个年代:眼前浮现一个个熟悉的笑靥,同学、好友欢聚一堂时,手挽手跳舞、欢呼雀跃的青春身姿……祥和愉悦的气氛洋溢在每一个安定、和平的角落——往日再现,依稀我已经回到他们中间……
我的唇嗫嚅着,禁不住跟着他的节奏轻唱起来:“You’re always in my heart ,But you are not alone ……”
音乐声渐渐远去,余音回绕在寂静无声的宴会厅上空。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说话,时间与空气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凝固了。
“……每天坐下来问自己,爱情怎会远离?冥冥之中有人贴耳低语:你并不会孤单。我永伴你身旁,不管你多远,我守候在天边,你不会孤单,我永伴你身旁,不管天涯海角……” 他在清唱中文版的《永远相伴》。唱腔改了,不再模仿迈克尔·杰克逊,他用自己天生的好嗓音声情并茂地传递浓浓的爱意,清澈如水的目光穿越无数道目光,落定,深情,专注……
“……说出那三个字,我将飞奔而来。情人啊,我会常在你身边;常在你身边……”
42 红玫瑰
左腕骤然一紧,关节发出“咔咔”声,疼得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尔忠国恰到好处地把捏着我的手腕,既让我感到疼,又不至于骨折,直到歌声完全消失。
“谢谢!”池春树唱罢朝大家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
宴会厅里仍一片寂静,不知是被这个超越时空的歌曲打动,还是出于各人的民族尊严感,沉默代替了一切。
看着台上的池春树那九十度的鞠躬,我突然心乱:春树,你为什么这么毫无顾忌地表露真情实感,你不知道这无异于自杀吗?虽然你也算中国人,但毕竟流着日本人的血,现在尔忠国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如果他把你归到日本人一类——侵略者——必杀;归到中国人一类——汉奸——也必杀;归到辱没他大丈夫尊严的那一类——通奸者——还是必杀。无论你犯了哪一条禁忌结局都一样,他不会放过你,即便不因你的身份杀你,也会因你的言行杀你。你今天就有危险啊!我越想越担心。
腕间一松,我的手腕总算自由了,疼痛却还在蔓延。
“凤娇,你很有一套呢,不得不让哥哥佩服!”尔忠国凑到我耳边戏谑道。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不能让春树遭殃啊,我心急如焚。
可我该如何提醒他呢?如何在被控制的情况下提醒他呢?
“啪!啪!啪!”耳边响起鼓掌声,尔忠国不知何时站起身,领头鼓起掌来。
片刻之后,宴会厅稀稀拉拉地响起掌声。
池春树早料到会遭受此等礼遇,也不尴尬,再次深深一鞠躬,走下台去。
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忙上台打圆场:“大日本帝国真乃人才济济,才俊辈出啊。今日之歌曲让人耳目一新!耳目一新!下面……有请当红歌星红玫瑰小姐一展歌喉助兴,乐队奏乐!”他说完,汗涔涔地走下台。
乐队奏起符合这个年代特征的乐曲。一个穿着妖娆、身材窈窕的女人款款踏上舞台,向众人施礼。驻目细看,我惊呆了——红玫瑰小姐竟然是我的好友邹淼玲!
她也被卷进这个时空了,而且也在汉口!
我早该想到的,我们四个人当时就在一起啊。
淼玲!淼玲!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众人皆落座,我很惹目。
邹淼玲藏而不露,仿佛根本不认识我,仅礼貌地浅笑一下,柔媚地说道:“没想到我的名气这么大,这里竟也有崇拜者。请这位小姐先落座,红玫瑰马上就要呈献一首非常好听的歌《女人花》。”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坐下,眼角的余光瞥到尔忠国射来探究的目光。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沧桑而凄美的歌声令人动容,我不由想到失去自由的自己,年纪轻轻便被囚于牢笼之中,这是何等惨淡的人生啊!
邹淼玲唱完,婀娜地走下舞台。几个日本艺妓打扮的女人上了舞台,个个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不出原来的肤色。她们用极舒缓的动作跳着日本民族舞。一个穿和服的男人在一旁用三弦琴演奏。
我的目光追随着邹淼玲,希望她能主动来找我,我很想知道她和高铭锐是否一切安好。
她穿过乐队,朝我这里来了。
但是,池春树截住了她,附耳上去轻声说了些什么。邹淼玲露出惊愕的表情,她瞄了我一眼,迟疑了。
池春树拉起她朝外走去。
为何他不让邹淼玲见我?我颇感意外。
很快,邹淼玲消失在视线内,池春树又返回了厅内。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我低声告诉尔忠国。有他在身边,谁都会有压迫感。
“我陪你去。”尔忠国站起身,拉着我的手离开座位。
他真是寸步不离啊,我将他腹诽了一通。
半道上,佟鹭娴身着裙装、手拿相机出现在过道上,她没有跟尔忠国打招呼,但笑吟吟的与他眼神交会了一下,擦身而过。
他们有任务? 这个问题从我脑中划过。
池春树朝我的方向走来,脚步匆匆。
尔忠国显然发现了他,加快脚步,赶在他之前将我推进了洗手间。
我拧开水龙头,使劲地搓洗并不脏的手,大脑一阵紧张随即一片空白。
我将凉水泼到脸上,清醒一下。
看池春树刚才走来略显紧急的步伐,我知道他急于见到我。但他支走邹淼玲是何故?我很想知道,可有尔忠国从中作梗我很难接触到他。怎么办?
虽然这两个人目前的身份都让我厌恶,但此时谁也不能出事,至少不能因我出事。
他们俩,一个是爱我的人,一个是爱国的人。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叮嘱自己不能六神无主、乱了方寸。方法一定会有的。
我慢慢走出洗手间,看见尔忠国就抱着膀子守在五米远的地方。池春树已经看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乐队奏起了舞曲,舞池内晃动着数对男女宾客。看着他们热情洋溢地挪动着舞步露出天下太平的神色,我的脑海里陡然冒出“托儿”这个词汇。
“您能陪我跳个舞吗?”我随便拦住一个刚走出洗手间的高个子外国人。他看上去是使领馆的工作人员。我想能被邀请来参加招待会的不会是寻常人——机会难得。
外国人显然没料到一个中国女人会邀请他跳舞,愣了一下,但看我抬起的手臂,他灿然一笑,挽起我的胳膊,带我踏进舞池。
经过尔忠国身边时,我没敢看他的表情——一定不会好看。
我笃定他不敢公然发怒,将我从那个外国人手里拉走。这种时候,他不会让自己太“出众”。
万一他事后找我算账,我就坚持说是外国人主动邀请我跳的,纯粹礼节性的交往罢了。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为何执意带我来这里。
外国人问我的名字,我胡乱编了一个“莉莉”给他。“哦,”他说,“百合花,很好听的名字。”我的注意力没放在跳舞上,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寻找池春树的身影。
他在那里!他看见我了!我的心砰砰急跳起来。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向外国人道歉,我踩了他的脚已经不止一次了,虽然他并未表示什么,但我实在过意不去。
“您是不是不舒服?”这个外国人的中国话说得相当好,而且彬彬有礼。
“呃……是的,路、路——”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刚跟我自我介绍过。
“刘易斯。”他告诉我。
“对不起,刘易斯先生,我突然感觉胃疼,不过不严重。”我微微蹙着眉头,将手臂从他肩膀上拿下,捂住胃部。
池春树,快点过来啊。你是医生,可以发挥一下职业道德吗?我希望他抓住这次机会。
不好,尔忠国一直在舞池边盯着我,他一定会趁机过来跟外国人说我是他太太,然后将我领走。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了。
不偏不巧,一个侍者举着托盘在他面前停下而来。有个宾客要了一杯酒。
他不得不绕过他们。
他行动慢了一拍——池春树抢先一步从外国人手里将我接过去,一个旋转舞步,再几个狐步,将我领到舞池中央。
我朝刘易斯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他耸耸肩离开了舞池。
“拾伊,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我了吗?”池春树深情地看着我,似有满腹的话要说。
我的唇嗫嚅了几下,目光掠过他,看向舞池边那个又坐下的人。
沉沉的怒气从他那个方向毫无阻挡地侵袭过来。
“跟我走好不好?”他问,几乎停下了舞步。“就现在,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将我揽近了他的身体。
他的心跳得好快,比我的心跳得还急。
43 诱惑之吻
“为什么这么说?”我感觉到他的紧张。原本该我提醒他离开,却没想到他比我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