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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树生日这天,吃过几次西餐的阿娇精心为他准备了一顿“中西合璧”的西菜。这顿颇有奢华特色的晚餐,在阿树的日记里,有详细记载:
冷盆:熟芦笋、金华火腿、莴苣
汤:奶油鸡丝鸽蛋汤
副菜:白汁鲑鱼
主菜:纸包鸡
甜点:苹果派、咖啡
随后,阿树的日记里写道:“今晚,她第一次留在我的房间里,与我一起睡在黑暗中,黑暗因她存在,变得性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慢慢地发酵,发出刺鼻的、强烈的、令人愉悦的气味……”
也就在这一页当中,夹有一张照片。
是一个清瘦的年轻学生的照片,穿着低领衬衣,系个白领结,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脸上是很深沉的严肃神色。这是一个可能有些自负的年轻人,但自负是年轻人的一个可能原谅的缺点,况且他脸上还有一种感人的沉思的表情,这无疑使这种自负得到了平衡。这是一张好看、敏感、神经质、但说得上秀美的脸,那双郁悒的眼睛自有奇妙的动人之处。
阿娇该是喜欢并明了那些动人之处的人,这便也是她的宿命。
6。
一年后,阿树和阿娇回到自己的省城,拿了结婚证,然后在同一家医院上班。立志做诗人的阿树百般无奈地穿上白大褂,每天去医院坐班,整日接待那些感冒发烧咳嗽失眠厌食大小便不正常的患者。
刚去上班的时候,阿树在门诊办公室的窗台上养了一株菊花。菊花很快就开了,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那些病人正在腐烂的伤口一样。为什么,那么让人绝望。已经过去四五个月了,一首诗都没写出来。
第二部分 第63节:阿树的诗人岁月(5)
阿树觉得自己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来,沉默就成了阿树自我惩罚的唯一形式,让自己生活在用沉默铸成的铁笼子里,然而,他不得不开口,用断句或者完整的句子对患者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阿树憎恨自己穿上白大褂的模样,他很小就能看到父亲的白大褂里深藏着的精疲力竭,那里隐匿了阴冷、痛苦、悲哀和恐惧,还有不为人知的无奈、恶意、卑贱、渺小,甚至屈辱……
阿娇在医院的妇科工作,结婚上班,所有这一切,都让她看到了一种幸福感,这种感觉是她零零碎碎地体会到的,不是一下子同时见到的,这让她感到活着很快乐。看到那新鲜、陌生、不熟悉的东西,她无法解释这快乐的感觉。对工作,无疑,她是很敬业的。这种敬业精神在很久以后,成了她的一部分,变成了她的需要,而最初的快乐感觉便不复存在了。不过,阿娇会怀念它,渴望再一次感觉到新鲜,感觉到充满希望,感觉到再一次年轻,就如她与阿树的恋爱,就如他们的婚姻。她只能渴望这样,却永远不能真的再一次这样。
7。
阿树越来越觉得,不写诗,他就活不下去了。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终于找到突围之路,就要紧紧抓住。对他而言,写诗,是唯一的自救之道。
可是,他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周围到处都散着荒诞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并且充满了纯粹的罪恶。他动不动就生闷气,有时整夜坐在书桌前,却写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脾气越来越坏,看到什么都想踢上一脚才解气。
一天早晨,他身体僵硬地坐在餐桌前发呆,阿娇从厨房出来给他倒刚煮熟的牛奶,顺口说了句:“又发什么呆呀,别整天神思恍惚的好不好?”他听了恼火极了,顺手拿起滚烫的牛奶,想都没想就朝阿娇身上泼过去。过后,他又无比自责。
上班后的第八个月,他终于不辞而别,独自出发,经上海到西安、甘肃、青海一带入新疆,过敦煌到西藏,再去四川,坐船到武汉,最后上北京,历时半年,行程两万多公里,浪迹了大半个中国,会见了无数诗友,有过数次无法逃离的艳遇,因为它是不可避免的。
阿树在日记里画了张地图,标出他行走过的地方,这张地图就如一双翅膀,它虽然看起来会飞,但阿树却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它如梦幻之物。
这半年里,阿树一去无音讯,家人也无从知道他在哪里。单位终于受不了他,在一个夜间派人将辞退通知书送到阿树家。那晚,接收辞退通知书的,是阿树的妻子,阿娇。
她拿着通知书经过公公在一楼的书房,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这个房间里摆放着供她和丈夫睡觉的大床,悲凉的感觉突然间弥漫在她所置身的空气里:你是多么的愚蠢,你不该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那时那刻,她对阿树的谴责缓缓的咆哮,毫不宽恕。有一个念头突然袭向她,差点让人晕倒。她喝了几口水,冷静下来,然后走到房间的穿衣镜前,她开始解开衣服,衣服滑落,暴露出她的身体,怀有七个月身孕的肚子无比突兀地显现在镜子前。阿娇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小生命呀,方才那个想终止小生命出生的念头,把她自己都给吓坏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
阿娇重新穿上衣服,身体感觉到一种少有的、从未体验过的疲惫,它源于一时的脆弱,不是来自身体上的,而是精神和灵魂上的。
8。
半年后,阿树从北京直接坐火车回来,女儿正好满月。
失业在家无所事事的阿树在日记里写道:
我是一个被上帝诅咒过的男人,
灵魂早就被恶魔带走,
身体却残存在人间。
第二部分 第64节:苹果的气味(1)
第十三章苹果的气味
她有着特别的气味,是青草里面夹杂着花儿的气味,像新割的带了露珠的青草里掺着苹果的汁液。是的,苹果,白色的果肉,透着淡淡的粉红,就如他们的青春。
1。
一直都在进行的梨人物写真系列已经到了第十五位了,莫德想画完二十位就结束。
选定一个模特时,莫德一般都去他们家,或者选择一个比较宽阔的场地,如村口的樟树下,村里的晒谷场上。画模特如同露天作业,村民进进出出,围观,交谈议论,使得所画对象自在放松,鲜活真实。画者、被画者、看画者,观人观相各有各的表情,所谈之事大到国家新出来的政策,小到谁家的猪生了猪仔,散漫自然。通过画以及画时的交流,好似看一幕时光交错的梨风情图卷,这样的过程本身有着非常强烈的在场感,只不过莫德手里拿着的是画笔。被画的村民或坐或立各执家什,时有狗、鸡、小猫等家畜来临时取闹,有一派天然人合之境。
莫德最多不过一小时画五尺整纸写生,激情快慰。
这天,下着雨,空气潮湿,狗和鸡都待在屋子里。莫德喝了杯咖啡后,打开电脑,准备写点东西。
阿朱老人找上门来。他手里拿着把雨伞,脚穿雨鞋,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苦意的微笑,有些紧张不安。起初莫德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他几乎从没到莫德家串过门。他一反常态地换下了那套常年穿在身上的灰蒙蒙的衣服,换了件草绿色的上衣,一条黑色的长裤。新换上的衣服莫德觉得眼熟,细看,是他死去的小孙子朱龙生前在乡政府上班时经常穿的那套。
他想让莫德给他画张像。莫德问他为何选择雨天来。他说,雨天,来往的人少,他不愿意在画像时被人当猴子一样围观,这可是一件认真的事情,他的画像可是要传下去给孙子的孙子们看的。
第二部分 第65节:苹果的气味(2)
莫德准备好画具,他坐在莫德面前的竹椅子上,门牙几乎全脱落了,灰白头发也乱蓬蓬的。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难为情地说,本来该去理个头发的。
阿朱老人看起来性情极为温和,话少沉默。他往椅子上直直一坐,没有任何回应的肢体语言,狗不时从他脚下穿过,它凝视远方的样子与阿朱老人很像。
坐正后,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面色极好,年轻时该是英俊的。大概他从未如此正式亮过相,与莫德对视时,他最初的表情有些羞涩,可他下意识地要在脸上表现出严肃来,可这又让他感到疲惫,所幸,莫德快速地保留了他的这份期望。
一个小时下来,他尽量保持着严肃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看着都觉得累。等莫德快画完写真像时,他不知不觉中将身子往椅背上靠,很快就安静地睡着了。
雨后阳光照射进来,风携带了湿润的暖意吹过他的头发。这生命,同样只是一丝拂面的风,挽留不住,闻之无声,抚之无痕。
靠在椅子上安然入睡的他,像一个被推进荧屏后边的老人,随着背景慢慢淡去。莫德故意让画像中的人显得比他本人清爽利索精神,只是老人脸上那份异常的孤寂和无端的惶恐,仍旧呈现在画纸上,清晰有力。
莫德并不满意这张作品。
2。
自从家里那只叫甜甜的狗怀孕后,莫德每天都要给它吃骨头,完全把它当孕妇来照看。
有天晚上,莫德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一个不知名的水库里钓鱼,不小心滑倒,掉进水里,莫德不会游泳,在水里徒劳挣扎一番后,很快被水淹没,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仍旧抱着一线要活下去的希望,绝望地等待奇迹的出现。似乎听到了甜甜的叫声,感觉衣服被它咬住,身体被拉着浮出水面。天刚下过雨,水库周围的山上烟雾缭绕,恍如仙境。莫德爬上岸来,坐在被雨水浇过的草地上,甜甜站在她面前,不停地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去舔莫德冰凉的鼻子。
莫德对浑身湿透了的甜甜说:“谢谢!”
甜甜深情地看着莫德,突然开口说道:“妈妈,你没事就好。”
“妈妈?我怎么会是你妈妈?”
“妈妈,我前世是你的女儿。”
……
没过多久,甜甜的小身段已经开始下坠了,莫德无法准确知道它的产期,也不能肯定它肚子里装着几只或者是否像它的小狗。
甜甜是一只懂得欣赏音乐的狗。每次莫德打开音乐,它都会随音乐的不同做出不一样的反应。当播放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慢板时,它会静静地躺在书桌底下,闭上眼睛,很享受很沉溺的样子,这样的音乐是适合回忆的,莫德不知道它是否也有回忆,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它能否回忆起它的前世。莫德会在做家务时,偶尔听听改版过的《国际歌》,甜甜一听到国际歌,就会显得兴奋激动,尾巴有节奏地摇晃,扭动屁股,如孩子一样活泼淘气。
第二部分 第66节:苹果的气味(3)
甜甜每天都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进食,吃完饭后,并不出门。如果莫德在屋子里待着,它便也待在屋子里。要拉屎撒尿了,才跑去院子外,也就一会儿时光,很快便回来了,进屋就楼上楼下找莫德,找到了,才会懒散地找个能看到莫德的地方待着。
家里的那些鸡也知道甜甜怀孕了似的,从来都不去惊扰它。
秋天的时候,甜甜生下了三只小狗,长到半个多月时,全被莫德送人了。家里有甜甜就足够了。
3。
冬天还没到,三妹回来了。
三妹,阿朱老人的孙媳,朱根的老婆,以前在老街开发廊的。黑色奥迪将三妹送到村口的樟树旁,三妹进村,奥迪调头回去。三妹人还没到家,就有小孩跑着从莫德屋前过去,报给莫德隔壁的朱根儿子了:“朱小民,你妈回来了,坐轿车回来的。”
等三妹的儿子朱小民从家里跑出来时,三妹已经穿过石桥,正往莫德的院子走来,差几步便进家门了。
小民看见母亲了,停下来,站着,没动,不认识似的。
莫德当时正蹲在院子的萝卜地里拔草,看到三妹,心有微惊。这三妹身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就如一张海绵,吸了足够的水分,重新得以发育膨胀,是饱满而奢侈的春天,透着成熟了的圆润与健康的味道,是刚破土的笋,节节都在努力向上奋力挺去,是最有力的青春,这所有的一切改变都比莫德想象中三妹可能会发生的变化还要来得夸张。
提着大包小包的三妹一边笑着和莫德点头:“拔草哪。”一边跑向儿子:“民民,妈妈回来了。”
民民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妈妈,想叫,又不敢叫。儿子看到了妈妈与以往的不同,这发型,这衣服,这架势,全是以前没见过的,远比电视里的那些阿姨们还漂亮还妖艳。
三妹一把抱起儿子,朝家走去,走前回头对莫德道:“有时间找你聊天。”
莫德笑笑,重新蹲下身去拔草,空气中原先飘荡着的杂草、嫩萝卜叶的清香以及新鲜泥土的气味不复存在,替代它们的是一股浓重的香水脂粉味。
莫德再抬头,正看到三妹抱着儿子进屋,那屋里住有她老实本分的老公朱根,糖尿病婆婆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公公朱仁德,极怕死的爷爷阿朱老人,还有已经死去了的小叔子朱龙。
三妹不再是一朵开在梨村的鸡冠花。这花,开在了篱笆外,沾了外面鲜活的气息,染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