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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肉色-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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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干部还在客堂大声说话,有人竟然拍起了桌子,莫德侧耳听得,是关于这院子的归属问题,这是梨村保存的最好也是年代最老的古建筑,是苦阿婆祖上一位武状元造的。苦阿婆走了后,这支的直系就无人了。

苦阿婆想必也已经走远,现世里所有的喧闹,都已与她无关。那个一直活在她记忆里的男人,会在必经的路口等她么?

这夜,一个老太的形象突然在莫德的梦里显现,莫德认出了她,她是莫德将来要写的一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在老太最后的日子里,莫德想让她生活在海涂上空的一间木屋里,终日与海鸥、潮水、海风为伴。有时候,她会听见成群的海鸥从海涂上猛然飞起,像强风中的大树沙沙作响;而另外的一些时候,老人端坐在小木屋里,只能听见潮水在小木屋下方来来回回,时而迅猛如野兽,时而缓慢如一首古老的民歌。每当这个时候,老人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第二部分 第84节:莲花塔(6)

莫德已经看见了她大部分的生活,但还有更多被遮蔽的隐秘以及黑暗,它们就如莫德夜间做的梦,需要她等待,在时间之外,在对世事更为贴切的理解之中。

6。

大年三十的早晨,莫德从鞭炮声中醒来,想起苦阿婆的事,一时觉得恍惚。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借助于做家务吧。

先打开音响,选了张美国经典乡村音乐,音量开得足够大,开始干活。把楼上楼下打扫干净,连房间的旮旯都打扫到了,甚至连楼梯的地板也刷洗了一遍。像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就如从小母亲教的那样。的确该有足够的体力活,才能让身体舒展开来。

出了一身臭汗,冲了个热水澡,一身好闻的气味。随手找了根筷子,把头发松松地卷起来。套了件宽松的厚毛衣,穿了条棉麻的裤子,让长裤完全往下坠,裤脚拖到地上,堆起几叠褶皱,裤裆下垂。莫德从镜子里瞄到自己的侧影,那侧影像立体派绘画,裤腿里伸出来的圆头大拖鞋,像画脚没画好画成大球模样。

傍晚到来之前,可以坐下来享几个小时的清福了。坐在刚刚打扫过的、潮润而干净的书房里,自己也一样干净。打开书,任自己被文字俘虏,带走,不再看到自己周围的一切,不再听到任何别的声音,除去那些声音,那些来自“后面某个地方”的让人悲伤的声音。

累了,放下书浅睡会儿。

和一大帮人朋友去喝酒,他也在其中。中间有一人大喊着饿死了,然后开始点菜。点了好多菜,满满地摆在桌子上。酒吧也可以点菜,梦就这样好,很多东西都是混淆的、模糊的、界限不清的。不像现实生活,一切自有它本身的规矩。规矩固然有可爱的地方,却失却了圆融的好。

他在莫德身边坐下,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也是梦的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可能了。一桌人都在说话,好像只有他沉默着。离开酒吧后,他居然又走到了莫德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莫德总觉得自己心有戚戚。他一边走,一边低了声音问:“现在,还能跟我在一起吗?”问一句,就扯一次莫德手掌心的皮。莫德始终沉默着,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她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白花花的皮(真的,白花花的,梦里就是这样的),她把它们搓成一个小球,让他看。他不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把那个白花花的“皮”球砸向路旁的一棵树,它撞上树身的时候,散开了,一片接一片,在黑暗的梦里飞扬……

随后,莫德就醒了。

醒来时,太阳已无赫赫之光。日华晻暖,照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白日失去了光彩,默然消隐,空间显得柔和。

第二部分 第85节:莲花塔(7)

从楼下厨房里,传来杨婶夫妻俩准备年夜饭时的忙碌声……

7。

杨婶夫妇陪莫德吃过年夜饭,又帮着收拾了一番后就先回家了。这顿年夜饭,莫德喝了不少的酒,微有醉意。

杨婶夫妇离开后,不断有人来莫德家串门,都是从外面回来过节的年轻人,有几个莫德甚至都没曾见过面,也敲门进来了。进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抽烟,喝酒,唱歌,音乐开得很响,根本无法聊天,只能大声地吼,烟头乱丢,他们把莫德家当成梨村的酒吧了。

近凌晨三点,屋里的红酒瓶都空了,差不多都倦了,众人方才带着醉意散去,留下一屋子厚厚的烟酒味,东歪西倒的空酒瓶,地板上杂乱的脏鞋印、烟头、纸片,随意打开散落在桌子上的CD盒,还有一双不知谁落下的黑手套。

莫德顾不上收拾残局,上楼,倒头便睡。

天快亮时,他在梦里出现了:

他和他的家人住在一个带草坪的房屋中,门口有条路,路的一侧就是河流。河岸上长了杨柳,河畔泊有一只小船,天气温和的晚上,他走出门来,遇到无意间经过他门口的莫德。

莫德看到了他。他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仍旧藏着爱,但眼神中带了无法把握的惊恐和慌张。这男人,其实并非如事实上的那样冷漠无情,他的性格,还有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使他陷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尽管他心中恰似倒海翻江,他脸上依然不会有太多的表情。他有过挣扎,可当真实地面对复杂的现实时,却又显得过分脆弱,本能的逃避,并不是他内心所愿。

暮色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牵起莫德的手,带她往河边走。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有香味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莫德觉得有些特别,并不是她从前所熟悉的香味。

后来,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息。似乎又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来,抚摩她的头发:“无论现实带我走向何方,无论我如何逃避,都不能熄灭心中熊熊的激情之火。”

他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她看到他的脊背呈现出的完全曲线。只有在她怀里的时候,她才能发现隐藏于他脸皮底下,在他罕见而又僵硬的动作后面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和微妙。

后来,在长椅旁边的青草地上,他们的身体相互交融在一起。就如演奏大提琴一样,能够准确而和谐地把握音位、和音、琶音、装饰音。如往常一样,他们能把这蓄藏在彼此身体上的爱的主题,娓娓奏出,美妙醉人。

两个赤裸的相爱的身体,是上天造就出的最自然完美的艺术品……

从梦里醒来后,莫德想起了他在梦里的体香,闻起来像是饱含了地中海阳光的成熟橄榄的味道,对,就是那种干燥的阳光味道,是藏在橄榄油中最诱人的香气。

莫德从来都不会忽视梦的暗示和它潜在的力量。这个梦与以往不同。换了一个视角去看他,怨恨在这样的视角里不复存在。摆脱了世俗生活中所要求呈现出的结果论,只从纯粹的感情本质出发。这让莫德闻到了太阳的味道,不再阴气十足。是自我意识的改变,以及自我认可的健康恢复。在这个梦里,莫德身心得以放松。

在那些个承载着苦痛孤寂的日子里,莫德学会了一点点读自己,读父母,读他人,以最朴素的善、最柔韧的爱为基础,缓慢出发,读到了宽容。

宽容自己,以及这无常的命运。

第二部分 第86节:彻如法师(1)

第十六章彻如法师

“你不需要这些,你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你走了,一切仍旧继续,寂静归寂静,喧嚣的照旧喧嚣。”

1。

正月初一到十五,是春节的组成部分。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梨人对元宵很重视,村里的年轻人在这夜舞完板凳龙后,便又将收拾行囊出门打工去了。

周格是在正月十五这天到的。过年前,她又和那个男人见了一面,这次见面后,周格再次陷入惘然若失、不知所措的状态之中。来梨村之前,她在电话里对莫德说:“我必须痛下决心,结束这一切。”

“来梨村住几天吧,正月十五有板凳龙,看完板凳龙,我陪你去爬山。”莫德在电话这边道。

2。

一大早莫德和周格就出发了,去登梨北边常年云遮雾罩的“法山”。那里地僻山远,少有俗客问津,几乎与尘世隔绝。到山底下,闻得松树丝在清晨的空气中发出的清新而美妙的幽香,觉得愉快而兴奋。

至半山腰时,小雨淅沥,寒冷刺骨,在漫天迷雾中,两人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一面是峭壁的羊肠小道循石级而上。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雨雾,几步之外不见人影,松涛阵阵,犹如置身另一世界。三个小时左右,爬得山顶,在漫天浓雾卷过的刹那间,隐约见得森林的古银杏前有一石屋,孤寂地立于风雨之中,石屋周围用木柴围起一个院子,院子中垒着一高高的石堆,柴门上写着“拒绝访客”几字。

莫德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左右的男人,中等个子,面目清癯,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土布大襟服,是个僧人。

僧人双手合掌,从脐部弯下腰行礼。

莫德还礼:“彻如法师,陪女友爬山,顺道拜访,打扰了。”

彻如法师将她们让进屋去。屋内简陋至极,进去是高低不平且潮湿的泥地,里面散落地放置炊事用具,屋角堆着些红薯、萝卜、土豆、南瓜以及一个腌萝卜的陶罐,这里是日常烧饭间;右边一间地上铺了块粗糙的木板,周围以三合板作墙,墙边一排木架子上整齐地竖置着佛学经书及汉语方面的书籍,地板上铺着床垫,上面是条薄被。床边棕垫上团了一件僧人穿的棉大衣,想来是打坐时用的。

第二部分 第87节:彻如法师(2)

莫德道:“法师有两个月没到山下去行脚了?”

彻如法师道:“节日里山下热闹人多,不愿下去,冬天体力消耗不大,无需要太多食物。”

近中午,爬了几个小时山,莫德和周格早已饿得不行。彻如法师似乎看出她们的心思,说:“我给你们煮土豆吃吧。”

见法师蹲在一边点火煮土豆,周格急急把莫德拉出屋外问:“怎么回事?”

莫德说:“他隔段时间会下山去行脚,所谓行脚就是托钵乞食。半年前,有一次路过梨村,刚好到银藤屋来乞讨,看他长相不俗,出于好奇,我请他进屋喝茶,他不进屋,就在院子的走廊边坐着,两个人说了些话,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每次下山,他都会来屋前坐坐,喝杯清茶,说说话。”

“你等会儿回屋去看,靠东边墙角挂着一件衣服,上面层层叠叠地补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颜色的布,有的崭新,也有的已破烂不堪,那是一件大百衲衣,是他的师父圆寂前留给他的。他每次出去行脚,都穿那件衣服。”

“他出生在江西一个小康家庭,先前做建筑设计,经济收入不错,父母都是老师。他遁入佛门不但突然,而且彻底坚决,四年前在江西一家寺院出家。出家后他发现在寺庙修习心难静下,因为游客太多,喧闹不堪,没多久他就离开寺院,走上了行脚僧这条佛门最艰难的修道之路,世称‘苦行僧’。他一边云游四方,一边发愿找一个能潜心修炼读经的地方。但他出家前把一切财产都抛弃了,钱都捐出去了,有时找到个山头想结茅住下却没钱。”

“一年前他来到这里,听人说法山上有现成的以前狩猎人住的石屋,就住下了。他一直仰慕的佛教高僧虚云老和尚年轻时也在这一带深山里结茅隐修,如今他如愿地在大师足迹所及处修行……”

不多久,彻如法师在门口道:“土豆熟了,两位进屋吃饭吧。”

饿极了,冷冰冰的酸萝卜和热气腾腾的土豆,成了嘴里的美味。

周格吃下第三只土豆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一般出家人都削发,你为何留发?”

“我留长发,一是仰慕当年虚云老和尚的披发修行,二是长发非常引人注目,出去人家都会盯着我看,等于时时监督我注意言行要如法。人前不能缩脖子弯腰,要挺起胸膛拿出威仪!出去乞食时都应按律搭七衣,人家回绝或骂你都不应动怒,乞食不成,说明缘分未到,也应感恩致谢,这都是考验道心的机会,走累了若坐车就达不到目的,记得一次我出去行脚,接连两天没有乞到东西,没力气到实在站不住,就爬着到了另一个村子。”彻如法师回答道。

“你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苦行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佛教修行一定要这样吗?”周格又问。

第二部分 第88节:彻如法师(3)

彻如法师说:“行脚就是为了修磨身心,去除习气,一定要吃点苦。因为人有贪、嗔、痴、慢等不好的习气,佛教的修炼目的就是要把它们摒除掉。但这种习气与生俱来,很顽固,不下大力气很难除。比如挨家挨户托钵乞食,被人关在门外或者遭受白眼,穿着像讨饭人,夜宿人家屋檐下,与猪狗相伴,人连最后这点面子和尊严都没了,这样磨去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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