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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开始陆续下班,好多父母接了孩子欢声笑语地回来。之夏低着头,徒劳而绝望地把所有路走了一次又一次。
天终于黑了。路灯亮起来,之夏坐在路边花坛边,失神地看着车灯一次次从前面闪过,人们一次次从面前经过,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无声无息。
她回到家,陈晋在看报纸,蒋明月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我们吃过了,你要是饿冰箱里有剩菜。”
之夏默默地摇头。
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引起陈晋的注意,他问女儿:“出什么事儿了?得愿说你慌慌张张地就跑下楼去了。”
她本来不想在他们面前露出一丝软弱,可是这么一句温和的话一下击穿了她。她哽咽着说:“小叔叔送我的生日礼物,项链,被我弄丢了。”
陈晋愣了,过了好久才看了蒋明月一眼,彼此都十分尴尬。
“什么样的项链?这里有一千块,你明天拿着自己再去买一条一样的。”陈晋忙着掏钱。
“别哭了。”蒋明月递过纸巾,“我去给你下一碗面条,你爱吃的,鸡蛋西红柿面。蛋糕,蛋糕现在是来不及买了,明天再去给你买,成吗?”她说话的口气里有种讨好的意味。
之夏接过纸巾:“我吃过了,还很饱,谢谢妈妈,不用麻烦了。”
她回到屋里,灯也没开,衣服也没换,就躺在床上。也许她该庆幸她没有把耳环和手链也一起戴出去。
可是,那再不是完整的一套。而陈之夏最痛恨残缺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得愿来敲门:“你的电话。”
她拉开门,陈得愿把无绳电话递给她。她缩回屋里,轻轻地喂了一声。
“是我,简行一。”
“嗯,我知道是你。”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弟弟?”
“是啊。”
“你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我只是有点中暑。”
“你好像一直身体都不太好。”
“不是,是每次不好的时候都让你看到了。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学生会里能查到学生的花名册啊。”他轻轻地笑。
“找我有事?”
“没什么特别的,就想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喉头一下哽住。窗帘后露出半枚冷冷的月亮,屋子里的家具都铺了一层霜似的。
她恍惚中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自己在跟人说话。
“喂,喂。”简行一有点着急,“你还好吗?”
“我很好,就是有点累。谢谢你还给我电话,我很开心。”想了想,又强调了一下,“真的。”
“那你休息吧。我们开学再见了。”
“再见。”
空调在头顶嗡嗡地响。之夏揉了揉太阳穴,把耳环和手链收好。又去厕所冲了个凉,回来抱着那个hello kitty。她本来不喜欢这种小女生的玩意儿,现在也觉得很可亲。
手边就是抽屉。她盯了一会,把hello kitty放一边拉开抽屉,里面有个上了锁的盒子。
她用钥匙打开。盒子里装了很多小东西,有耳环,有丝巾,有手镯,有手表,最下面是一支笔。
她取出放在手上。钢笔在月光下呈现漂亮的深蓝色光芒,笔身上刻着金色的小字。
那是一个“简”字。
之夏用拇指和中指灵巧地转动这只笔,面无表情。
(十三)
暑假结束,回到剧团的时候陆桥宣布,他在假期里跟简行一通过电话,取得一致意见,做了几个大的修改,需要加紧重新排练,准备九月底演出。
陆桥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嘶哑,头发乱糟糟,胡子也没刮,更像一个颓废的文艺青年。大家都知道他失恋,也不好劝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事。
周宛却私下跟丛恕之夏和辛唯说:“这个家伙,不听我的劝,上学期挂了两门。找了几次任课老师都没用,唉。”她痛心疾首。
之夏有点紧张,问丛恕说:“不及格会有什么后果?”
丛恕闷闷地答:“达到几门不及格,就会被劝退吧。”
之夏心里一凉。她倒不是多舍不得陆桥,而是怕这个剧团就这么散了。
“其实陆桥一直都过得不爽。”丛恕趴在窗台上看着远方。
之夏想起之前有一次对话,立刻问:“是不是跟他爸爸关系不好?”
“他爸揍他,揍得很凶。”
之夏不以为然,有人揍也说明关心,就怕根本没人搭理你。
但是之夏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他们一伙出去喝酒,陆桥喝多了开始说话,非拉着之夏的手去摸他的头顶:“这里有个凹,摸到没?我爸急了,抄起一个啤酒瓶就砸到我脑袋上。从那以后我就老实了。”他打了个酒嗝,乐呵呵地说,“然后我就成了一学习工具。”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环视一周:“老子,呃,老子一点也不笨,要不怎么考上这所大学的?老子就是麻木了,麻木你们懂不懂?学个屁,上大学是个屁。哈哈,老子终于自由了。”
这也是周宛第一次听到陆桥说自己的事。她目光一闪,垂下眼睑,长叹了一口气。
丛恕去拖陆桥回宿舍,陆桥拼命挣扎,非说自己没醉,干脆还脱了上衣在饭馆里扎起了马步,惹得众人侧目,服务员小姑娘躲在后面偷偷地笑。
之夏看见他腹部有伤痕,就听见丛恕苦笑:“被他爸打过一次,听说肋骨都断了。”
之夏差点跳起来:“这不是家庭暴力吗?怎么不去告?”
丛恕看她一眼:“别傻了,那是他爹。街坊邻居也不会管这种闲事,你是不是美剧看多了?”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闷响,却是陆桥倒在了地上,吓得他们赶快围了过去。
丛恕扛着陆桥回家,陆桥半路醒了,靠着他又吼又笑又唱歌。见丛恕一个人没法制住陆桥,周宛撸了袖子冲上去,一把拽着陆桥的另一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陆桥半眯着眼转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周宛,突然就不乱动了,而是吹起了口哨。
他的口哨荒腔走板。他们却听出那是男生们唱卡拉OK都爱吼的“灰色轨迹”。
酒一再沉溺 何时麻醉我抑郁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冲不破墙壁 前路没法看得清
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
踏着灰色的轨迹 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
Woo…… 不想你别去
口哨声突然停了,陆桥猛地弯下腰吐了一地,周宛的鞋子也报废了。她蹲下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之夏和辛唯在后面看着。昏黄的路灯下口哨声似乎还在飘荡。之夏突然想起某天辛唯和她坐在运动场主席台,辛唯手里翻动的塔罗牌。
命运很多时候,只是一条灰色的轨迹。
之夏没有问过周宛是否知道陆桥的心意。就算周宛知道,恐怕也不会因为这份同情跟他在一起。
大学是自由的,可正是这样一份自由,给了陆桥一个破罐破摔的机会。
清醒后的陆桥继续他若无其事的颓废青年生活。新生招新,剧团又增加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叫程澄的女孩很为陆桥的作风着迷,整天跟在他后面问长问短。搞得别人老拿他们俩开玩笑,一见到陆桥就说:“哎哟,许哥,程程呢?”
程澄是货真价实的冯程程小姐。她长得甜美,成绩很好,是本省高考第三名,从小还学吹长笛和画画。当初加入沙鸥是因为师兄丛恕在此。她的心路历程转变被陆桥他们寝室那几个两年多都没谈过恋爱的男生分析了又分析,最后得出结论:程澄不再喜欢丛恕,是因为丛恕太可爱了。
丛恕跟程澄一样的光明,相貌出众,无忧无虑,整天嘻嘻哈哈,缺乏吸引女生的深沉气息,程澄这样的纯情少女一定会觉得他很无聊。刚好能跟他做对比的,自然是陆桥。陆桥长得高大魁梧,叼根烟站在那里眼神朦胧的样子的确有几分许文强的样子,当然,是落魄,窝囊时的许文强。
寝室里的男生们虽然只是旁观者,但颇觉得扬眉吐气。陆桥没能吸引周宛,却吸引了一个加强版的周宛,而且相貌可爱,简直是枯木逢春,老树开花。
老树陆桥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说,他的反应很淡定。
程澄来找他,他通常就会叫剧团那几个人一起过来,来了以后大家玩成一片,他就坐在旁边抽烟。
丛恕好奇问过他:“你就压根没想过找个女朋友?”
“我可不能害了她。”陆桥吐着烟圈说。
“放屁。你演言情剧呢,浪子忍痛据纯洁少女?”
陆桥看他一眼:“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病,外表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背地里是另一个人,特别……绝望,每天必须说服自己才能起床过日子。”
“失恋?你对周宛还是放不下?”
陆桥苦笑了两声:“你说是就是吧。丛恕,我很羡慕你。”又低下头,“的确,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自找的。”
他声音说得很低,丛恕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
等丛恕走了,陆桥一个人坐在舞台最角落的地方,看着头顶黯淡的灯。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死循环。
想要放弃,所以挨打,更想要放弃。
想要去爱,得不到爱,更想要爱。
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比鄙夷自己的痛苦软弱,而这鄙夷和愧疚搅着他,又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里去。
也许周宛是他的灵丹妙药,可是她不肯做他的药。
也许程澄是他的光,可是他只能躺在黑暗里,揣摩窗外有光的样子。
直到有天他在网上看了一篇文章,知道这样无休止的追悔自责懒惰自暴自弃,很有可能是一种叫抑郁症的病。而对待这种病的第一要务就是,认识到这是一种病,而不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你不能因为感冒而责怪自己。
同理可证。
陆桥稍微轻松了一下,立刻又陷入另一个循环去了:会不会这轻松只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而自己不是病?自己是为了让自己能好受点故意把不是病说成病?
他被这些问题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他决定去校医院挂个号看看。
他刚说了两句最近周宛的事情,医生就用很温柔和缓的语气说:“我就知道是失恋了。是很难受。”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陆桥都在听,而不是说。他心里着急,因为知道周宛的事情仅仅是个诱因,而绝不是一切。但是那根本的部分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最后他忍无可忍,站起来俯视那个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医生:“老子不是来听人生理论课的。”说完摔门而去。
他决定再也不提这个事儿。他受不了人家觉得他是因为失恋而痛不欲生。被同寝室的人知道,那不得笑死。
谁他妈的没有被拒过?这个学校里但凡不错的姑娘都拒过人,但凡不是简行一和丛恕的男生都被拒过。
陆桥又生出恐惧来,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差劲,别人都能挺过去,他却不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正往周宛住的楼走去。他停下脚步,点了一只烟克制自己。前面大路上周宛和江和正并肩走过来,江和还是那副呆呆的神气,而周宛正在仰头大笑。
她那么意气风发,生机勃勃,哪怕身边的人不能应和。他后退一步,自惭形秽,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
他往回走去,走到楼门口前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他打个哆嗦扭过头,看到程澄站在那里,眼眸如宝石一样璀璨。
“你真的那么不想见我吗?”程澄问他。她个子娇小,却把高大健壮的陆桥逼得很狼狈。
他低下头,看见她鼻尖红红的,心里愈发的烦躁起来。
“没有,没有。”他别过头,又下意识地去摸烟。
她不知怎地胆大起来,一把抓住他去掏口袋的手:“好了陆桥,你别抽了,你想抽死自己啊?你要是真的觉得我这么烦,我可以不来烦你,不过你真别抽了,成吗?”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他所有动作都呆滞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他陆桥已经那么不开心了,他还拖着别人不开心。如果他能做点什么让别人好过点,那么至少他活着还算有点意义。
“你,你胡说什么啊。”他笨拙地说,“我没烦你,真的。就是觉得我这人是个混混,怎么能耽搁你呢?”
程澄破涕为笑:“我不怕被耽搁,我就想被你耽搁。”
那个时候陆桥以为自己做对了,所以长长地出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又往自己脖子上套了一重枷锁。
(十四)
九月公演,沙鸥剧团风头无俩,连话剧社成员都来观摩。演出最好的两场,因为爆满没有座位,有人不得不坐在窗台上看。
这是剧团自己也没想到过的风光。大家拼命恭喜陆桥,陆桥只是很酷地摆手:“我们过得都不爽,就是以前没人表现过罢了。”又说,“不过还是简行一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把容易招事儿的地方都给改掉了,这小子还真有点政治头脑。”说完话就又坐到角落里冥想去了。
程澄笑盈盈地看他一眼,跑过去递口香糖给他:“别抽烟啊,吃这个。”
他居然顺从地答应了。
周宛抱着手在一边,跟别人有说有笑。自从程澄跟陆桥的关系公开了以后,她跟陆桥几乎没再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