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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静默下来。
良久,她动了动,靠他更紧,头枕着他伸过来的胳膊:“周仲晋他们,这次也是有意不击中要害放过你的吧?”
那天,就在那次江瑜加罪于如月说她写了密函欲给瞿崶军队通风报信的那一天,江瑜甩门而去之后,周仲晋却一直都不曾离开。
她过了好久,才从方才的混沌恍惚中回过神,抬头却看见周仲晋眸光闪烁的视线。似乎是只为找一个人倾诉,如月低语喃喃:“仲晋,你说,他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他竟然不信我,竟然不信我!我明明那么爱他,他却弃之如蔽!仲晋啊……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有多深的爱,就会有多深的恨……”
“太太,军长可是您丈夫啊……您当真恨他如此?”周仲晋在桌子另一边坐下,不置信地问道。
“岂止是恨……悲哀,心死,怨恨!这么多的感情你说我到底恨不恨他!”如月抬头,语气强烈到让周仲晋惊讶。“到现在,回首与他走过的路,原来都已经堆积满了灰尘。久了,也只不过是我记忆里的一段错觉花开……”
“那,您……”
“仲晋,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有一把抢,我恨不得十发子弹全都命中他的心!”
“万万使不得……太太,您——”
“怎么,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恨他恨到恨不能杀了他!”如月握紧拳头,连桌布都因为她的用力而挪开了位。
“既然如此……太太,现在如若说有一个不用您动手便能除了他的机会呢……不知太太,可否愿意合作?”试探性的声音,如此令人生寒。
如月霍地抬头盯住他,恨,竟让她目光如炬。
周仲晋当然不曾说与他有关,只道是听说有人欲取江瑜性命,并且,他“恰巧”听到了那人同旁人的对话,说是在五天后的晚上,江瑜从秦淮楼一个非去不可的应酬结束后,将在回来的路上设下埋伏。
她回来后当然告诉了江瑜,也是直到这时,才终于确定了周仲晋的谋划之心。
只是,她和他都明白,这只是一个试探,一次周仲晋对如月立场的试探。
只有江瑜仍然依照往常的路走、当作毫不知情并真的中弹,才会叫周仲晋基本相信如月。
江瑜思考片刻,答道:“也许吧!他们只是寻求一个答案,若答案对他们是有利的,接下来便会动真格了。”
“动真格……”她喃喃,有些失神,手臂却更加环紧了他的腰。
“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早已同孟伯伯商议过了,下次便是真的做好一切准备,来一个真枪实弹硬碰硬了。”他安慰性地轻拍拍她。
“我怎么能放心呢?”她抬起头,目光炯然。“自布下这个局开始,我就从来不曾宽心过……担心你出事,担心除了周仲晋之外,旁的人会不会放冷箭。尤其是,一想到你同孟莹莹在一起假意亲热,即使我晓得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而且还是我自己想的,但仍旧会难受得喘不过气……”
“安安!”被子里,他握住她的手,那样认真地凝视着她:“安安,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不,不是。”她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太嫉妒了……”睇着他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迷茫,“甚至有时候,戏里戏外,我都分不清了……分明是在演戏,可是噬人的心痛,是真的……就仿佛你是真的要离我而去了……木鱼,”她有些急切,攫住他的视线,“我是不是……太不识大体了?”
江瑜却勾唇笑了,眸中那样怜惜:“胡思乱想什么呢!虽然只是演戏,但还是委屈你了,你若是不嫉妒,我还要跟你急呢!”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迷离与疼惜,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颊,光滑细腻的触感有如绸缎一般:“安安,等这些都结束,我们就接悔之和念之过来,一家团聚,永不分离。”
一家团聚,永不分离。
、【拾陆】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拾陆】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江瑜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为了不让周仲晋掀起更大的风浪,江瑜硬是忍着初愈的伤痛照旧去办公楼。如月尽管忧心,却也明白江瑜必须这么做。
这天下午,江瑜回来用过午膳后又匆匆离开了。江瑜走了之后,如月伴着秋日里不再刺眼的暖阳坐在庭院里翻看着之前不曾读完的《天演论》。看了没多久,就听佣人过来报信道:“太太,桑筱小姐来了。”
如月起初愣了愣,随后对佣人微笑道:“好,晓得了。”
她合上书,慢慢站起身。
官邸外头的巨大华丽的喷水池今早如月叫人打开了,乳白色的三层石膏塑像一齐涓涓喷水流淌。虽然坐在院子里看不到外头的景象,但如月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因为喷泉而微微凉了下来的温度。院子里的玉兰花和栀子花早已凋谢,还伫立枝头的叶子也渐渐地都卷曲了起来,愈来愈深的墨绿色预示着它们即将化作春泥的归宿。过了这么久,官邸里的新油漆味儿早已淡去,闭眼感觉到的,只是秋天渐次的凉意。
如月环视四周,又垂下眼。
桑筱的到来,让她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那天她和周仲晋的共同到来给了如月狠狠的一刺。如月晓得周仲晋一定会慢慢地有所动作,也记得那次林霍堂和张作桐走私军火和大烟的事情曝光之后桑筱有多么得激动和痛恨自己,把所有的错全都算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当那天看到桑筱竟然出现在官邸门口时,如月一时间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一直以来对桑筱的喜爱、久别重逢的欣悦、心怀歉意的愧疚,还有……不明桑筱来意的疑惧和防备。
若是桑筱还痛恨着自己或许如月反而能放心一些,偏偏,桑筱现在竟变得这么稳得住、这么的淡然,更是同周仲晋一起来的,这让如月悬着的一颗心愈加的无法落地。
如月宁愿希望,桑筱只是纯粹地来重庆散散心,而非……
但如果真的像自己猜测的那般……
如月理了理旗袍的袖口,书反扣在桌子上,微微仰头对着碧空如洗的苍穹浅浅笑了笑,也算是告诉自己,不管怎样,微笑面对。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江瑜。
秋冬再冷,也还是要过。何况,秋冬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走到客厅,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坐在沙发边捧着一杯香茗的桑筱。如月快步上前,欢喜道:“桑筱,你来啦!”
桑筱这回穿了一件新式的洋装,白色荷叶边、荷叶袖的衬衫,卡其色的裤装下是一双飒爽的马靴,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精神和活力。
如月让桑筱站起来,执着她的手边打量边赞叹道:“桑筱,你现在真的跟从前大不相同了。这样,真好。”
见如月坐下来,桑筱也重新坐回沙发,注视着如月慢慢笑道:“是么?我也觉得,现在的我,确实比从前要好太多。”
分明是平常的一句话,偏偏让如月无端地心生一股违和感。努力忽略它,如月继续问道:“最近玩得怎么样,开心么?”
桑筱点头:“开心得紧。果真,神州大片江山如画啊!”
如月接过佣人倒来给自己的热茶,捧在手心捂着,朱唇含着笑:“玩得开心便好。本来说要给你当向导的,瞧我这么些天实在是抽不开身。你一个人么……还是,跟周副官同游的?”
桑筱笑出声来:“如月嫂嫂,周先生那么忙,哪里得空陪我这么一个大闲人游山玩水?好了好了,别光说我,嫂嫂也聊聊你最近怎么样?”
仿佛被什么突然间蛰了一下,如月眼神一闪,避开头一边将玻璃杯放到桌子上,一边淡淡道:“我有什么可聊的呢,每天也就重复着前一天的日子。”
桑筱却笑得乖张:“嫂嫂,若是我不曾记错,在金陵的时候江军长对你可是好着呢!”
明明刚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上,如月却又重新端起它。浅促地笑了笑,如月小口啜了好几回,这才开口后说的话却同桑筱前言不搭后语。只见她蹙眉:“这茶怎么觉得有点陈了?桑筱,你的也是这样么?不成,叫人重来泡两杯。”
见她就要唤佣人,桑筱连忙拦住如月:“嫂嫂,不用了,我喝着挺好。”
如月却执意:“这样陈的茶怎么能端出来呢,这些下人,真是乱了套!”说罢,竟也不再打算唤佣人了,而是自己直接端起两杯茶水就往厨房走。
这回,桑筱在后头的沙发上忽而微微笑了,自然,不曾再开口喊住如月。
不多久,如月端着两杯茶再次过来,将桑筱的那杯递给她,挨着坐下来。桑筱端起玻璃杯嗅了嗅,随后状似眯眼道:“好香!”
转头见如月端端捧着茶水却不喝,桑筱眼珠子转了转,忽而狡黠一笑:“嫂嫂,这是上好的冻顶乌龙吧?怎么,嫂嫂舍不得喝?”
如月佯装笑骂:“筱丫头,说什么呢你!”
桑筱凑过去闻了闻,专横道:“不成,我要喝嫂嫂的这一杯!你看,”说着她将两杯茶一同摆在几案上,“嫂嫂的这杯茶水都多一些!”
如月哭笑不得,只得投降:“好好好,是嫂嫂偏心,来,嫂嫂跟你换!”
如月端起原是桑筱的那杯茶水,举起玻璃杯对桑筱示意道:“来,为了今日的再次重逢而干杯!”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如月仰脖,桑筱轻啜。
几番来回,几许寒暄,温温热热,亲亲密密。
直到——
视线忽然变得越来越模糊,全身的力气也愈来愈被抽空一般,察觉到不对的如月用尽最后的力气赫然抬头看向桑筱,却见,她嫣然一笑,面上冰冷。
如月根本不知桑筱是如何下手的,只气若游丝:“为……什么……”
只是直到再也支撑不住而失去意识,也不曾听到桑筱回答半个字。
眼皮动了动,如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自己似乎躺在一张床上,这间低矮的屋子里光线并不明朗,而除了这张床和床旁边的凳子外,屋子里再无他物。
还在左右猜测自己究竟被桑筱带到了哪里,却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如月心头一凛,双手紧紧揪住衣角,屏息盯着木门的方向。
“吱呀——”
一张熟悉的脸,从打开的门口出现。
“怎么是你?!”意料之中却又是情理之外,如月忍不住惊呼。
周仲晋关上门,漫不经心地走到凳子边坐下来,笑得有些阴沉:“怎么不是我?”
如月微微往后挪了挪,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一仰头质问道:“周仲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心想要同你合作,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合伙人么!”
“不不不。”周仲晋一边缓缓摇头,一边笑得格外灿烂。只是这样的笑,在如月看来却是愈加的胆战心惊。他凑近如月:“江太太,我自然笑得你是我的合伙人,所以我这么做完全是在保护你啊!万一火拼到了官邸里,对你岂不是很不利?”
如月心知自己其实是被他变相地软禁了,这也代表,周仲晋并非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甚至还抱着以自己来要挟江瑜的侥幸——偏生,这侥幸不曾想错!
但到底已不再是往昔的单纯女孩子,如月早已能做到不管心里翻腾起多大的惊涛骇浪而依旧面不改色。她斜睨了周仲晋一眼,从容不迫道:“仲晋啊,你要保护我,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你这样的做法同绑架有何分别?还有桑筱,我当初可真是看错了她!”
周仲晋面上陪着笑,只不过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怕是只有他自己晓得了。他道:“太太,这不是担心您不愿意么,才出此下策。”
“下策?”如月轻尔一笑,哼声道,“还真是下策,竟然在茶水里下药!”
醒过来之后,将之前的情景一一回忆,能够出岔子的怕是只有那茶水了。虽说桑筱不曾单独坐在茶水旁,但是她说要换被子之前曾端起玻璃杯深深嗅了嗅。现在想来,那时桑筱的右手是放在杯口边的,那样艳红如蔻的长指甲实在很难让如月忽略。或许,就是那时,桑筱将指甲缝里的药粉子快速地触溶进了茶水里。
周仲晋闻言,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到底是太太,果真聪慧过人!实在是情非得已,还望太太见谅啊!”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门口有人敲门。周仲晋一听敲门声刹那正色,高声道:“进来!”
“报!”一个标准的军礼,来者立正挺直。
周仲晋紧紧盯着士兵,急切道:“前方如何,快说!”
“是!报告首长,前方……”
首长?
如月侧耳细听,心中不由冷哼,他对自己倒是很抬举么?
那士兵继续报告道:“前方局势目前已经稳定,我方处于优势,江瑜那一军寡不敌众,已经被我军打得落花流水!”
“哈哈哈!好、很好!”周仲晋抚掌大笑,大喜过望,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般的欢愉和飞扬,却又散发出浓浓的阴沉感。
他刷地起身,对士兵吩咐道:“你,还有外头的,给我好生看着太太!”
说罢,脚底生风般,看也不看如月地扬长而去。
“寡不敌众”、“落花流水”……
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对于此刻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自由都没有的如月来说,不啻是一种生生的凌迟。时间,让这一切成为一种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