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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他在承州时曾经说过,她的唇上依稀还留着那日他给的灼热,烟草薄荷的香气,淡淡的硝味,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这样近,这样真,可是仿佛中间就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样,她看着他,声音竟似无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军主帅,承颖战况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敌后来。如果叫人发现……”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静琬,我要让你知道,你不能嫁给旁人。我豁出命来见你,我只要你跟我走。”她软弱到了极点,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可是这一刻,竟然脚在发软,竟似连立都立不稳了。她的声音轻飘而微弱:“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劲大得令她疼痛,可是这疼痛里夹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面裂开一丝细纹,她不敢面对轰然倒塌的分崩离析。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乱过,只是本能一样:“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结婚了。”他直直地盯着她:“静琬,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我要你嫁给我。”他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觉包围着她,她虚弱地抬起脸来,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脸上,他的声音嗡嗡地响在她耳畔:“静琬,跟我走。”她残存的理智在苦苦挣扎:“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样耀眼:“你担心我?”她并没有担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摇着头,他猛然狂乱地吻下来,他的吻急迫而迷恋,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辗转吸吮,吞噬着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乱,全世界惟有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里燃起一把火来。隔了这么久……仿佛已经与他分别这么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脸颊滚烫,全身都如同在燃烧,她本能地渴望着,这样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热,这样可以焚毁一切的狂热。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热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滚烫,就如同烙铁一样,烙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种焦灼样的疼痛,他汲取着她颈间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细圆扣子,他急切间解不开,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几声响,她猛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
他的呼吸仍旧是急促的,她揪着自己的衣领,仿佛揪着自己的心一样,她只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触。她缩在那里,他伸出手来,她本能将头一偏,她生出勇气来,她并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带给她的狂热。这狂热无可理喻,又无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是绝望一样,建彰不会给她这种狂热,可是建彰可以给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从来都可以镇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头来,他正望着她,眼中只有激情未褪的迷乱与企盼,她的心里麻木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声音镇静下来了,就像是连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爱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样看着她,几乎看得她都要心虚了,他的声音发着涩:“你不爱我?”她的心上有纵横的伤痕,几乎在瞬间就迸发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调平平,可是蕴含着可怕的怒气:“你仍旧只对我说这么一句?听见说你要结婚,我就发疯一样地到这里来。豁出这条命不管,豁出前线水深火热的战事不管,豁出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对我说这么一句?”
她固执地别过脸去,静静的笑意淌了一脸:“是呵,我不爱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说,我也没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他说了两遍,终究没有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只是转过脸去。
十七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下午,树木的荫翳里,玻璃上只有树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里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她却不能够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过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静琬,天黑下来我就要走了,就这几个钟头,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应该摇头,这件事情应该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应该回家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样望着她,她就软弱下来,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可是在乾平城里,颖军腹地,带再多的人来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窗外林木间偶然闪过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棂上,已经是下午时分,她的扣子他已经替她一颗颗拾了起来,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没有针线,幸得她手袋里有几枚别针,但衣服虽然别上了,那一列银色的别针,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来爱美,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来,心念一动,便将茶几上的茉莉折下来,将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别针上,这下子别针被挡住了,只余了洁白精致的花瓣盛开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于是将茉莉一朵朵簪在别针上,他远远地在沙发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柔的蕾丝,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袭人。他微笑说:“这样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韵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说:“我也觉得很好看。”他随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鬓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间,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战事那样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后,必然是要亲自往枪林弹雨的前线去督师,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说:“我不戴了,我不爱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讳,你倒比我还封建。”到底将花轻轻地替她插入发间。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精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行动隐蔽,而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之处,厨子之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瞧瞧有些什么,若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为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地撬。他甚少做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惟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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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新娘的婚礼(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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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式的厨房并不像中国厨房那样到处是油烟的痕迹,地面是很平整的青砖,墙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样,贴了西洋的漆皮纸,而且厨房正好向西,太阳的光照进来,窗明几净,并不让人觉得特别热。她低头在那里切萝卜,因为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深一刀,浅一刀,隔好一会儿,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声轻响。斜阳的光线映在她的发际,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环,有一缕碎发落在她脸侧,外面的风声呜咽,屋里只听得到静静的刀声,她手指纤长,按在那红皮的萝卜上,因为用力,指甲盖上是一种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个浅浅的小窝,因为肤色白皙,隐约的血脉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头,从她身后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颈中有凌乱短小的细发没有绾上去,发间有茉莉幽幽的香气,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声音倒像是很平静:“我就弄好了,罐头打开了吗?”远处有隐约的风声,他恍惚是在梦境里,这样家常的琐事,他从前没有经历,以后也不会有经历,只有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住在这样静谧的山间,不问红尘事。
他没有开过罐头,弄了半晌才打开来,她煮了罗宋汤,用茄子烧了羊扒,都是俄国菜,她微笑说:“我原先看俄国同学做过,也不晓得对不对。”
自然是很难吃,他们没有到餐厅里去,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他虽然并不饿,可是还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汤,说:“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 他微笑说:“不要紧,喝不完给我。”她将剩下的半碗汤倒给他,她身上有忌廉与茉莉的香气,这样近,又这样远。
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棂的最后一格。他转过脸对她说:“我们去后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气凉爽,虽是八月间,已经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苍茫的暮色,渐渐向大地弥漫开来,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后山,他与她默默走着,不远处许家平与几个侍卫遥遥相随。山路本来是青石铺砌,因为不常有人走,石板间生了无数杂草,她一双高跟的漆皮鞋,渐渐走得吃力起来。他回身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道,他虽然走得慢,她额上也渐渐地濡出汗来。
山路一转,只见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万丈悬崖,下临着千仞绝壁。而西方无尽的虚空,浮着一轮落日,山下一切尽收眼底。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暮霭沉沉,依稀能看见大片城郭,万户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风声,人仿佛一下子变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轮落日,熠熠地照耀着那山下遥远的软红十丈。
他望着暮色迷离中的乾平城,说:“站得这样高,什么都能看见。”她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他抽出手帕铺在一块大青石上,说:“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她顺从地坐下来,她知道余时无多,太阳一落山,他就该走了,从此后他与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经出人意料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来,可是她并没有偏离,她终究得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边坐下,太阳正缓慢地坠下去,像玻璃杯上挂着的一枚蛋黄,缓缓地滑落,虽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坠,缓慢地、无可逆挽地沉沦下去。
他手中擎着只小小金丝绒的盒子,对她说:“无论怎么样,静琬,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今后……今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少了,这样东西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给你。”她既不接过去,也不说话,他就慢慢地打开盒盖来,瞬间盈盈的淡白宝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间去,这种光芒并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赠,必是价值连城之物,可是这样一颗浑圆明珠,比鸽卵还要大,那一种奇异的珠辉流转,直令人屏息静气。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碟子,紫红、明黄、虾红、嫣蓝、翠粉……他身后都是绮艳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罩着他,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样皓洁,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这是乾隆年间合浦的贡物,因为世所罕见,所以叫‘玥’,以为是传说中的神珠。”她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他脸上仿佛是笑,语气却只有淡淡的怅然:“静琬,这世上万物于我来讲,最贵重的无过于你,这颗珠子又能算什么?”
她心下恻然,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终究将盒子接了过去,他说:“我替你戴上。”那项链是西式的,他低着头摸索着,总也扣不上去。她的发间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开了,她的气息盈在他的怀抱里,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她,她的发轻轻擦着他的下巴,微痒酸涩,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说:“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摇头,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她的家在这里,她的根在这里,她的父母家人都在这里,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这里。她一直以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爱她了,她就会落入万丈深渊,她就会永世不得翻身。因为她是这样地爱着他,因为她已经这样地爱他,如果他将来不爱她了,如果他要抛弃她,她就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她将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泪漫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微:“太阳落了。”
迷离的泪光中,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