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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会议期间，以不光彩手段混进PBC的郑伊时刻提心吊胆，恍惚间，她面前的会议室就变成了包青天的审讯大堂，那些说英语比她说普通话还利索的真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们，同时变成了手持大棒分立两侧的衙役，而且，他们一张嘴说英语，在她听来，就像极了包大人在开庭前，从衙役口中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示威声：“威——武——”整得她脑神经几度濒临崩溃。
各位上司轮番“威武”后，吴湛又让包括郑伊在内的五个新职员用英文介绍一下自己。
这一关早在郑伊的意料之中，她跟其他四人一样，伶牙俐齿地完成了规定节目，听得几个真假洋鬼子满意得直点头。
她以为更要命的考验还在后头，不料吴湛很快宣布今天的大会到此结束。她竟顺利逃过了第一劫！这让她如同捡回了一条小命。那时辰，她虔诚祈祷自己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这样，她还剩八条小命可以捡。
但她同时心明如镜，因为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她本着一天不被发现，就混他一天的投机心理，决定在PBC作一回“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然而毕竟艺低人胆小，上班第二天，郑伊几乎不敢正眼瞧一下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生怕一不小心，她那两扇心灵的窗户就会将所有天机泄露。于是，她不得不收腹挺胸，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埋头研究翻译部的英文翻译琪琪给她抱来的一大堆文件。琪琪当时告诉她说，吴总让她熟悉一下业务，然后极为友善地向她介绍了一下翻译们的日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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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2）
有那么一瞬间，郑伊搞不明白，琪琪说的“吴总”所指何人，但很快，她便哑然失笑了：还有谁？肯定是那个一手把她招进公司的吴湛！
午休时分，琪琪又跑过来，招呼郑伊共进午餐，这让郑伊相当困惑，因为她搞不明白，琪琪为什么会对自己一见如故。
午餐过程中，琪琪更是不问自答，话匣子一开，里面全是郑伊急于想了解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新鲜情报，结果，仅仅用了一顿饭工夫，她便掌握了整个PBC的人际脉络。
PBC除了设在淮海路的亚太区总部外，在上海还有两个分公司，分别设在浦东的中银大厦和徐家汇的港汇广场。
总裁詹姆斯的办公室设在总部，但因为PBC在日本、韩国都有分公司，所以身为亚太区总裁，詹姆斯并非长年呆在上海，而是经常穿梭于中日韩三地，对他而言，早饭吃在东京，午饭吃在上海，晚饭吃在首尔是常有的情况。
郑伊惊叹：“我的天！詹姆斯岂不成了空中飞人？那么，他的家安在哪里？”
“当然是上海！亚太总部所在地嘛！”琪琪耸耸肩膀，耸得跟老外一样地道，“他跟一儿一女住在浦东汤臣高尔夫别墅区，独栋三层小楼，月租金5000美元。而且，他离婚多年，一直没有再婚。所以呀，他现在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凭他的条件，也算个钻石王老五呢！”
郑伊腿一软，差点以头抢地。乖乖！光房租一年就得几十万RMB？！浪费不浪费呀？犯罪不犯罪呀！
琪琪接着爆料：“直接受詹姆斯管理的，是总经理吴湛和副总经理克莱尔。”
郑伊打断她：“克莱尔？老外？”
琪琪嘻嘻一笑：“对！‘女’老外。我们翻译部由吴湛管理。翻译部里还可分成外籍翻译部和中籍翻译部两个分部，各分部的办公区是隔开的，除了工作交流，几乎老死不相往来。 ‘中籍翻译分部’的主管名叫温迪，是个28岁的上海女人；‘外籍翻译分部’的主管则由‘纽约客’杰里米担当。”
郑伊的心中陡生好奇：“琪琪，在外企里，级别相同，工种相同的中籍员工和外籍员工薪水差别有多大？”
琪琪再笑：“经理级的差别我不清楚，但在咱们翻译部，中国籍的翻译月薪在6000到8000人民币之间，而外籍翻译，平均4000美金不说，公司还承担他们的房租、保险，还有一年一度的国际往返机票。”
郑伊啧啧叹气，内心虽有不平衡，但想到那些穿洋越州来到上海的老外们，心理上，对自己被派来中国，可能就跟中国人被充军发配到了塞外边疆一般……更何况，月薪4000美金如果放到欧美，仅仅称得上是最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他们一旦合约期满返回祖国，还不照样是些遍地都是的小白领？
想到这点，郑伊的气儿也就喘顺了。
琪琪还解释说，翻译部的日常工作流程是这样的：如果是中译英文件，那么文件首先是由中籍翻译翻成英文，然后，再把这些翻好的“中国式”英语发给外籍员工，由他们“加工”成地道英语。至于英译中文件，那么，就几乎没有老外什么事儿了——公司里的所有老外都在学汉语，可他们中间，汉语学得最好的，也仅仅是可以说得好，至于阅读，除非你把所有汉字都标上拼音，否则他们绝对是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
所以实际上，在PBC的翻译部，中籍翻译的劳动量是远远大于外籍翻译的。
午饭过后，两人一道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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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3）
经过一家西餐厅，郑伊看到，上午一起开会的几个老外正坐在里面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刀叉并用。
琪琪解释：“平时在公司，虽然中外同事都相处不错，但私下里，却常常是泾渭分明的：消费层次不同嘛！咱们一个月的那几千块钱，若像他们一样天天吃西餐，几天就吃没了！”
电梯升至22层，门刚打开，迎面便碰见了总裁詹姆斯。
“嗨！郑伊！嗨！琪琪！”他一如既往地绅士和温暖。
郑伊刚打算受宠若惊，琪琪就给她醍醐灌顶了：“詹姆斯记得住公司里所有员工的名字，你用不着激动。”
下午，郑伊继续熟悉业务。
在“熟悉”了整整一天之后，她不但身体上腰酸背痛腿抽筋，精神上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文件清一色英文，她硬着头皮啃了又啃，结果是越啃越绝望。
临近下班时，她从琪琪口中，得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此次新来的五个人当中，将有四人被安排做咨询顾问，只有一人做翻译。这个信息令她欣喜若狂，如蒙大赦。要知道，做PBC的咨询顾问，主要工作是接待那些想出国的中国人——回答他们的疑问，帮他们办理相关手续。所以，咨询顾问无须具备太高的英文水平。
但郑伊的兴奋尚未持续两分钟，坏消息便尾随而至。她听到有同事在叨咕：“据说很可能是让郑伊做翻译，因为在所有参加笔试的人当中，她的成绩是最好的！”
那一刻，若是波琳达就在身边，郑伊会想都不想就掐住她的脖子，然后声色俱厉：“傻呀你？你干吗考那么高分？你不会故意多错几道题呀？你是不是有意把我往火坑里推呀你？！”
在下班之前的五分钟，灾难性时刻突然降临——五个新员工被叫到吴湛面前，郑伊亲耳听到，他在宣判她的死刑：“经过认真讨论，公司决定，由郑伊担任翻译部的翻译，其他四人到咨询部作顾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你们将接受专业培训，然后正式上岗，试用期为三个月。只有顺利通过试用期，你们才能成为PBC的真正一员！祝你们好运！”
郑伊眼睛的余光已经扫描到了来自其他四人的艳羡和不服气，但他们哪里晓得，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时，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算了吧！算了吧！淮海中路固然让人目眩神迷，但能力要是达不到，你是强求不来的。赶快逃跑吧！从明天起，你就别来上班了！还是老老实实，干自己的老本行去吧！”
波琳达和周朝听说郑伊执意要放飞已经到手的鸭子，立刻赶过来，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怎奈郑伊铁了心，反反复复，给他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
他俩黔驴计穷，竟然搬出最恶毒的一招。
周朝道：“你……说的好听点，是扶不起的阿斗；说的难听点，就叫赖狗扶不上墙！”
波琳达跟着煽风点火：“别忘了，你当初信誓旦旦，要进军淮海中路，我本来就认为，那是天方夜谭！现在果然被我言中！”
两人饱含蔑视的嘲讽直接点中郑伊的死穴，这令她再次斗志昂扬！她马上立下激情军令状：“若连小小的PBC都无法占领，我就徒有‘大侠’虚名！”
一旦破釜沉舟，郑伊立刻发现，一切恐惧刹那间风起云散。就是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何惧之有！嗯嗯……虽然，面对硝烟弥漫的战场，她偶尔还会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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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4）
这天上午，郑伊提前上班，早早跑去公司的复印室，处理手上一大堆需要复印的文件。不巧的是，复印机刚刚结束预热，吴湛便闯了进来。
“啊！”他笑叹，“原以为上班前这里不塞车，想不到让你抢了先！”
“吴总，您先用！您先用！”郑伊忙礼让与他。
“别！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郑伊不再客气。可突然间，她的双腿开始打哆嗦，而且越哆嗦越厉害。因为，虽然她是背对着吴湛，但她确信无疑，此时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背影，那目光利如刀剑，试图穿越她层层的铠甲，透视她真实的内心。
时间尚早，复印室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这无疑增加了她的精神负担。郑伊犹如芒刺在背，紧张得直发懵。她知道，他一定在将此刻的她跟他印象中参加笔试的波琳达进行反复比对，并在内心反复自问：“她们俩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郑伊确信，将来终有一天，吴湛会亲口问她一个问题：“郑伊，当初参加笔试的，是不是另外一个女孩？”想到这个可能，她忽然兴奋不已，心下暗忖：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真问到我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声一笑，倏然转过身来。果然，吴湛正在注视她，带着满脸的疑惑和猜测。
郑伊的突然转身令他猝不及防，他尴尬地张张嘴，一时无话可说。
郑伊莞尔一笑，化解了片刻的不自然：“吴总，您来的可真早。”
“噢！”不愧是老江湖，他很快应付自如，“早出发半个钟头，开车就不那么堵了。”
“您亲自开车上班？”郑伊想，吴湛好歹也是个“总”，公司给他配车配司机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嗯，我自已开车。我不喜欢有司机，这样更自由更方便，如此一来，上边给我配的坐骑就能公私两用了！”说完这话，他竟开心得像个孩子，仿佛他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这让原本可敬可畏却并不可亲的“吴总经理”一下子亲切起来。
随后，他突然拿出一个纸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只面包和一瓶酸奶，冲郑伊扬了扬：“这是我的早餐，你要不要也吃点？”
“我吃过了！吃过了！”郑伊笑着谢绝，又主动请缨，“您把您的资料放在这儿，我帮您复印，您安心吃早餐吧！”
吴湛不再客气，道声“多谢”，便背靠着墙壁，开始“对付”自己的早餐。
想不到吴湛竟在公司里凑合早餐！这个大意外让郑伊的大脑瞬间闪过无数疑问：“他看起来至少有三十五六岁了，按说应该已经成家了。可他为什么不在家吃早餐？或许，他仍是单身？也或许……他离婚了？”
带着种种猜测，郑伊在复印室里边干活边胡思乱想。十分钟后，吴湛用完早餐，起身去洗手间。在他跨出门去的一瞬间，郑伊突然注意到，他右腿的裤脚竟被掖进了袜子里！举腿迈步之间，其左裤管飘飘洒洒，右裤管却被捆绑得纹丝不动——那情景，滑稽至极。
这个小细节让郑伊疑心，吴湛是个没有妻子照顾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单身或者离异，那么他肯定正与妻子分居两地。
有员工陆陆续续来到公司，吴湛在洗手间里呆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办公室。但再次见到他，他右腿的裤管已经得到彻底解放，他整个人也焕然一新，一如从前那个衣着体面，斯文洁净的外企高层——他显然在洗手间将自己做了一番修整。
唉！在公司的洗手间里修饰的男人！没有妻子照顾的男人！郑伊在心中已经给他作了定论。
第一个星期的培训几乎把郑伊累散架。在PBC公司的翻译部，中籍翻译日常业务的大部分，是将一些中文材料翻译成英文。那些材料包括公证书、财产证明、房屋产权证明、资产负债表……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看得她眼前整天金花四溅。
每每意识到，自己现在仍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郑伊就不得不以超过别人数倍的辛苦来接受培训——不但在公司惜时如金，回家后更是连睡觉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渐渐地，十二点之前能够躺到床上去，已经变成她最奢侈的欲望。
不过上苍好像已经被她打动，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小测试当中，屡屡死里逃生。所以，她继续当着她的南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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