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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六月,晚樱也早已被料峭的细雨击打得残颓。一地落红,木叶苍翠,分不清是春天还是夏天。
晚上我抱着靠枕躺在硕大的画板上。我打电话给安长平说我要回国,在这边创作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他在电话的那边给予我适时的沉默。空旷而宁远,时空都被凝固。听不见呼吸和心跳,没有平日里放肆而尖锐的傻笑。残破零落的答案,就像窗外倾泻一地的晚樱。
他说熹晨你这算是拒绝我吗?反反复复问了很多遍,用那种小心翼翼的口吻求证。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是他用学生会主席的身份替我争取来日本写生的名额。原本的二人之行我却执意要拉上央殊。因为只有我知道,她永远的45°角是习惯于仰视他1。80米的身高。简单、纯净、华丽低调。她改变了自己所有的穿衣风格和嗜好。仅仅是为了一个人。
央殊是奋不顾身的,一如那个生如夏花般绚烂的女孩子。
只是,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央殊一样奋不顾身,那样奋不顾身地对安长平。
因为,他不是那个你。
适时响起的门铃声给予了我最好的借口。我匆匆挂下电话,冰冷的木地板透过我的肌肤传达着□裸的寒意。
我看见了墨色浓重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亮而深邃的光,那种可以令人窒息的光。它来自于我面前这个男人的朗眉星目。
清纯的眼神,干净而善良,唇角无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样子。
他说,我姓千叶。他的日语安详而纯粹,温暖到让人失语。
就像,十年前,你站在舞台上说,你准备好了吗?
那样的让人失语。
2009年7月晴
央殊的电话跨越了一个海峡的距离。
她说安长平的“暗夜之星”是仿冒品。经不起磕打的地摊货。一如她被赐予的爱情和婚姻那样廉价。
她在电话的那一头叫得歇斯底里。经过了一片蔚蓝的荡涤,依旧是句句啼血。大陆无垠的水泥高墙,明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痛彻心扉。
她说熹晨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一直是你?
我握着听筒。不吵。不闹。不辩解。不反驳。不是无言承受。不是默然认可。只有眼泪依旧继续无声地跌落,汇流成河。
于是,在十年之后,我再一次占据了那份,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笑的安长平把背弃的理由编得冠冕堂皇。他说熹晨我无法欺骗自己,这样做只会害了央殊。
我看着明明灭灭的电脑屏幕,哭哭笑笑不知所措。然后就想起了那个日光昏黄的黎明。目光深邃的男子。安宁平和的微笑。关于晴空,关于雨季,关于彩虹的幻想。
我警告安长平说你不能离开央殊,不能离开日本千叶。
床边的画架上积攒了厚厚的灰尘。那些在阳光透射过缝隙时才会舞动的小颗粒在已然泛黄的画布上肆虐。结块的颜色缓慢地剥落。微微作响的毕剥声时而混沌时而清晰。
画上空明的蓝天只剩下一条浅浅的地平线。陆离残缺的风景狰狞而怪异。稚气拙劣的笔法,描绘着我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央殊声声恨彻地追问,熹晨你这幅画是给安长平的吧?
是你用一个名字,将我埋葬在了这座荒芜之城。
是吗?是给安长平的吗?
电话铃声撕裂浓重如锦缎的夜幕。沉寂的空气里是安长平冰冷无助的喘息。他说熹晨你能不能回日本千叶?央殊割腕自杀。
2006年6月11日雨
安长平打电话来说他已经买到了“暗夜之星”,不管我有没有和央殊一样修长漂亮的手指。我在电话这边尖叫着大喊说安长平你这个疯子。回答我的是决绝的嘟嘟声。
千叶坐在我未完成的作品前笑着听音乐。他穿宽大柔软的海蓝色T恤,边角有些磨损的水洗仔裤。我猜他和安长平一样不过是20出头的小愤青,他继续用纯粹的日语否定并拒绝,说自己的真实年龄可以吓到一群向我这样不谙世事的象牙塔少女。
窗外有花落的声音。清浅的花香和我脚边的流苏纠缠。颜料一盒一盒地消耗。指针颠倒昼夜黑白。手边的咖啡缭绕着水汽。
千叶说你只能做个贵族小姐。然后继续保持沉默。
我借着从窗帘边渗透出的淡泊晨光,不动声色地凝视他俊朗难得的容颜。
你不会知道,在午夜出现的男子,是多么像你。
那样的晚上,厚薄不一的云层遮住了日光。吹拂过的清冷空气明明灭灭。北海道的雨季为什么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让人感到忧伤?画布上洇着的纹路扭曲的图绘淡淡地晕开如同眼泪。抹杀了油画的厚重与质感。
我拎着两手湿湿的色彩对千叶微笑。这就是艺术。狼狈但不浪漫。
千叶用温润的日语回应说真好熹晨,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蓝天。
他瞳孔里有深深浅浅的明朗,透过斑驳的微光打到我的脸上和画上。屋外是被雨水浸泡了整夜的梧桐。一层层堆叠着梅雨季节特有的糜烂气息。墙角处的透明折叠伞在安静沉睡。雨划过琉璃瓦打在木屐上,清脆可闻。
我想,这恐怕就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吧。
你永远绚烂蓬勃如同初升的朝阳一般,而他的周身,永远都充斥着安静。
安静到可以让我联想起死亡。
我说没有关系我可以画一幅给你。雨过天青。云蒸霞蔚。还有彩虹。
千叶说他只属于潮湿的雨季。他说熹晨,你总是能够让我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像你的音乐,你的画。
窗外的日光依旧黯淡昏惑。面前的这个男子能给人以长久的平静和温暖。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日式传统烧鳗鱼的绵密香味。黎明时分招摇的海棠叶子。浅浅的水塘盛住零星的日光。朝露浸润的鸟鸣轻快、明亮。
他是这样美好难得,一如你,叶锦年。
2009年7月雨
像是很多年以前在医院里醒来,央殊点漆般的瞳仁冷而潮湿。
她别过头去看安长平说你们多余救我。无力的软语在弥漫着消毒药水气味的病房中游荡。
我背着巨大的画板坐在病房的角落。我笑着说央殊你终究还是活过来了,你要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好,只有活着才可以给你爱的人珍惜你的机会。
第二次穿梭在这个由低矮日式木屋构筑起来的城市。街道上只留下昏黄的路灯毫无征兆地闪烁。晚风中的烤鳗鱼气味熟悉而陌生。
我试图从每一个被岁月抛弃的缝隙里找回那个明澈的眼神。街头巷尾,迎接我的是挂满铜绿的链条和锁。
很晚的时候央殊问我,她说熹晨你认识千叶吗?他说因为你,才没有带我走。
我抱着那块硕大无比的画板守在央殊床边。我知道它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我可以乘着它摆脱梦魇的束缚和困扰。用鲜艳的明黄掩盖静默的海蓝然后衍生出生机勃勃的绿。碣石的上面是比棉朵更柔软的七色云彩。郁金香是芬芳的紫。晨露中的蓓蕾如玉般透明。
央殊说熹晨你当年也和我一样傻吧!大半夜的跑去淋雨,就是为了追上他?
我笑着点头。刘海垂落的瞬间,有水湿润了被褥。
天知道,我到底是为了追上谁。
40℃的高烧什么都没能带走,却带走的北海道盛大繁华的雨季。时光是年轮走得缓慢而深刻。赤道没有给日本带来热带雨林,而只有湿润明媚的夏季。透明的折叠伞用不着了。防水的木屐笨重地占据了很大的空间。脖子上的复古银质吊坠在换衣服的时候顺理成章地与流苏相纠缠,然后勒得我近乎窒息。
央殊说我那时病的几乎死掉。于是我选择与过往决裂,庆祝新生。
又或者,只是妄图去摆脱一场,做了将近十年的梦靥。
出院那天我看着穿条纹病号服却依旧明媚的央殊,告诉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和我一样。生命于我已然落满尘埃,伸手拂去之后看到的只是关于记忆的古朴画卷。如同死亡的漆黑与昏暗。没有晴朗清澈的蓝。
可我们的央殊,花季却才刚刚盛放。
离开的时候窗外依旧下着雨,安长平说最近的天气反常,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蓝天了。
我想,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千叶吧。
2006年6月15日雨
千叶说我要走了,我的工作结束了。
我独自一个人在潮湿的海边旷野奔跑。吹落的藤蔓无声地纠缠我脚边的流苏。没有透明的折叠伞。雨顺着发丝渗透进头皮。混杂浅淡的青草泥土气息。木屐沉沦于深浅不一的泥潭。脚踝上有隐约可见的血痕。颈项中复古的银质吊坠斑驳生锈。
但我还是没有追上千叶。没有赶上消失的速度,也握不住离别时残留的温度。
再一次,失之交臂,任何努力都是枉然。
千叶说熹晨,你是我遇见的平凡但不可或缺的风景。记得要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吗?他走得那样急,那样的猝不及防。
就像你当年,突然从荧屏上消失一样,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画布上的颜料一半干涸一半湿润。梧桐树上默默流淌的清亮波痕折射着寒冷。窗外飘过带着水汽的风,吹醒了恍若梦呓的蛙鸣。路上的火苗不紧不慢地催热依然枯焦的鳗鱼。春末夏初的夜晚,人走,茶凉。
央殊替我换下湿透的白色棉布裙。她说熹晨你疯了大半夜的淋什么雨?
她去厨房倒掉了煎成焦炭的鳗鱼。内焰的温度蒸腾出姜汤丝丝缭绕的暖意。大陆的初夏没有如此阴冷而冗长的雨季。我裹着棕褐色的质密长毛毯蜷缩在床的一角。零星的水光轻巧落下。错觉之中将它当做飞雪,如同冬天。
然后,我就想到了那个千叶赠予我的未解谜题。他说熹晨,你怎么看待死亡?
央殊打电话要叫安长平来,被我强行夺过并且扔得很远。支离破碎的烤瓷黑色外壳蜿蜒出单薄的嘟嘟声。
千叶拒绝我,一如我拒绝安长平。
朗眉星目的男子不会再出现。他就像幽暗世界里掠过的浮光,倏而远逝,无法捕捉。
那天央殊走后很久安长平来电话,他说熹晨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你如此疯狂?
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你放弃永久的蓝天?
我知道我那皮质的天蓝行李箱很快就会被我填满。北海道的机场面向大海。空中飞翔的白色海鸟永远有无数个理由可以眷恋着陆。生命的轨道一旦被征用就无法停止。左手无名指上的樱花草戒指才戴了一周就已经枯败颓然。但我还是不忍心将它剥离,连同千叶最后的温柔一起从心中剥离。
我对安长平说去千叶吧!疲倦的眼泪如同窗外的雨点一般纷杂聒噪。
是的,我不忍心告诉安长平。亦不忍心告诉千叶。
当然,我也没有机会,在遇见千叶。
他垂首替我带上戒指的温软笑容,近而芬芳,如晚春的樱花蓓蕾一般清爽。
那一刻,我错觉,他就是你,叶锦年。
2009年8月雨转晴
故土的巷弄里有个男孩穿着海蓝色T恤守着狭长昏暗的音像小店。我找到那张碟的时候央殊发短信来说安长平向她求婚了,他们会过得很好,在千叶。
男孩说那已经是08年3月的片子了。我看着塑胶封套下的金城武,一样朗眉星目的男子,一样深邃而温柔的眼神。美丽是永远也不会衰老的。年少的男孩用一脸茫然回应我的低低自语。他应该还小,应该还什么都不懂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趴在床上听屋顶雨滴敲打砖瓦的声音渐渐低沉。云朵哭泣得疲倦了渐渐入眠。屏幕上小西真奈美腼腆而羞涩地拒绝金城武俊朗的容颜。硬币跌落清脆明亮,一如雨滴敲打在木屐上的声响。
死亡是不特别但不可或缺的风景。金城武饰演的死神也这样说。
是不是每个选择“放生”的死神都叫千叶?是不是经历过绝望的人在千叶都会获得新生?
时光的缝隙里灌满了细密的雨滴声。云端的黎明晨曦撕开过往的阴霾。
我应该还是放心不下安长平的吧。在北海道默默流连荒废我虚无缥缈的青春,固执地认为与他们浸泡在同样的空气中就是天堂。
安长平真正喜欢的人应该是央殊吧。他将“暗夜之星”戴到她手上时一定满怀忠贞与感激,不会有与我调侃时的戏谑。
央殊最终应该会是最幸福的一个吧。生命没有逝去,也已然阅尽了那些不可或缺的风景。
我应该还有很多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北海道的雨季为什么说离去就离去。比如那些油画为什么在干涸之后仍然可以绚丽无比。比如,我究竟有没有遇到过那样一个男子,朗眉星目,有深邃而温柔的眼神。
比如,我一直试图追上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还是你。
但是,天终究是会变蓝的。不管过去曾经有多久的灰暗。
你说,是不是这样?
叶锦年?
“怎么?又在看日记了?”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沈熹晨绵延不断的思绪,“什么时候的东西啊,写的什么,快给我看看!”
“不行!”侧身夺过凌子钦的肆无忌惮的抢夺,沈熹晨眼疾手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