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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三钱、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和水送服。”
落琴医术擅通,自然知道他方才所说的药性寒热不合,绝不是什么医方。
以他的聪明,说话必有深意,低头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素脸染醉。
半夏又名茎块,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取“成亲”两字的谐音,茎块、陈皮、芹叶自然就是“尽快成亲”。
他用药方表达情意,说得坦荡,覆上了落琴的柔夷“好,我认了,确有人病得不清,确有人相思成疾,只是这个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眸光悠长,心思直语,见她羞怯之外另有思绪,不由得加重了手中之力,想起在京都彭城之事,俊容微变。
冷临风一行匆匆,不出两日便来到京都皇城,仁庆帝允诺当日所言,鞠赛得胜者为远征回祁的先锋。
他本淡泊之人,曾是仁庆帝伴读,天子近侍,少年盛名,才智兼备,若要个一官半职本就不难。
可他更羡野鹤闲云,潇洒自在,对功名一事一推再推,到头来索性在成王军中挂个闲职,终日饮酒吟诗,跨马射猎,神龙见首不见尾。
晏九环恨其不争,倒也无可奈何,不知何故,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珍惜,情意不同一般。
幼时生擒猛兽、少年入禀宫闱、引水入渠,岐黄更胜名医,作为父亲有子如此,还有什么可挑剔?
以至于晏元初拼尽全力,才德都难入晏九环之眼,晏家二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晏兄,请”聂无双因鞠赛露才,更为李得贵将军倚重,已封为督军,可掌一万兵士调拨、使用。
此时锦服玉牌,依然温雅,羞煞京都一干世家弟子。
“聂兄,请”冷临风素来敬才,爱才,加之他又是落琴的师傅,好感之余更存了几份客气,这个请字倒也十分挚诚。
他二人并立而行,衫袍款款,一个如素竹般清雅,一个如秋菊般潇洒,走过重重的石阶,天家气派,玉宇琼楼。
短短的一盏茶时间,谁都不曾答话,相互掂量,相互揣则。
冷临风知他为玄天宗首席大弟子,执秀水堂、惊风堂一干事务,江湖声名极高,他投效军营在前,甘心受赏在后,自然另有所图?
聂无双也知他盛名,楚郡交手,为贾沉香医伤,他胆大心细,心智不凡,尤其是明知自己与落琴的身份,却隐而不发,非常人能及。
“多谢晏兄了”无双先发一言,倒也真心感谢他在鞠赛之中嘴下留情。
“聂兄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此言一出,聂无双不由得走前了几步,不再与他并立,淡淡的回应“她是个好女子,好好待她,我……”言尽于此,说无可说,化成一声长叹。
冷临风心中一紧,脚步不停,正欲开口……
只见禁宫前,掌内庭诸事的大太监王顺意作了一个拱手笑说道“两位辛苦,皇上早侯着了。”
“多谢总管大人了。”聂无双恢复了神色,恭敬回礼,走在前头。
冷临风紧随其后,望着无双的背影,不禁想到楚郡时,曾见他师徒二人在来雁阁饮酒对答,亲密无拘。
贾府中,他为了摆脱聂无双的缠斗,曾挟持落琴先走,这个温文尔雅的玄机子,如此恐慌,似丢了三魂七魄。
船中戏言,落琴对眼前此人的种种维护,回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饶他如此心性,从不计较得失,也不由得双拳紧握,心中翻腾。
原来如此,他们竟然彼此有情?
山神庙一别,她的举止言行,浅笑娇嗔,都深深地镌刻在心,抹也抹不去。
跟随恩公,疗伤期间只需闭上眼,便可见到她的笑,她的皱眉,她的一举一动。
白日忍痛火炙疗伤,夜间随恩公练剑,只为能尽快恢复,能早一日见着她。
心中牵挂的美好,相思的感受,可让人化羽成翔,也可让人泥足深陷,个中甘美第一次领会。
只是没想到……她的师傅,赫赫有名的玄机子……
“二位是我朝才俊,皇上有旨,受封之前先摆棋局,君臣同乐。”
“是”聂无双仪态端重,冷临风心中有事,倒也没有听进去几分,胡乱的点了个头,便退到了一边。
纱帷明黄,逶迤在殿,帘中仁庆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檀木的棋案已摆了上来。
“两位请”王顺意说道,便退在了一旁。
聂无双上前先执白子,冷临风见今日朝见奇怪,也不知皇上存了什么心思,便跟着执了黑子。
沿边下子,白子夺下先机,斜行一路,黑子也不客气。
虚探入他关,聂无双下子试探;侵取敌路,冷临风步步相逼。
高手对决,本不能轻易见分晓,三盏茶换了,局势未清,势均力敌,谁都不能略胜分毫。
双方各见品貌人才,心中均是一黯,旗鼓相当,本该为友,奈何立场不同,情之一字,却只能为敌。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纱帘一掀,皇帐中走出一个英气勃勃的妩媚女子,只见她青颜云鬓,丽容生姿,一双明眸盼顾有神,爽朗与柔美兼有,十分难得。
“别下了,依我看,就算到了日暮西沉,也没有胜负之说。”
聂无双见皇上成了姑娘甚为不解,倒是冷临风心中一叹,已上前说道“原来是思敏,皇上呢?”
那思敏不是旁人,身份高贵,与仁庆帝一母所生,乃是楚国长公主,天子御妹。
她与冷临风熟稔,也不拘举止,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与皇兄打赌,他偏心于你,自然说你能胜过这位聂督军。
可我却说定是平局,现在看来我赢了,皇帝哥哥输了。”
她声音明朗,落落大方,走在棋盘之前,对几路棋法赞了又赞,看过无双又看冷临风,丝毫没有闺中女子的矜持羞涩。
“敏敏放肆”仁庆帝缓步而出,笑容和煦,想来对这个皇妹宠溺有加“还不快出去。”
那思敏见聂无双与冷临风拱手面君,神色肃严,动容一笑,退礼出去,再三频顾,难掩心中欢喜。
“思敏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但是心性不俗,也算我楚国奇女子了。”仁庆帝似怨似赞,只打量无双与冷临风不语。
“她自小就敬佩元綦,那日鞠赛一见,才知道还有聂督军你这般的人物,恨不得当时就下场与你们争斗一番。”
仁庆帝一说,聂无双才想起那日冷临风身边,有一个黑纱遮面的矮小男子,原来竟是楚国公主,天子御妹。
“自古佳人爱英雄,你二人各有所长,朕该如何取舍呢?”
冷临风听其深意,思敏公主已在及笄之年,驸马之选慎之又慎,她容貌不俗,且有才有识。
她的驸马人选,自是京都世家子弟人人艳羡的,见仁庆帝的眼神在他与无双二人之间流连,心中一紧,忙说道“皇上怕是忘了,回祁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正在山庄,乃是我文定的未婚妻子。”
聂无双与他对视,眸光平静倒也不语。
“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思敏的心性朕最清楚,她敢爱敢恨,对自己心中所求,从来坚持,若她真的中意你,朕也愿成人之美,让环月山庄有一桩两女共伺一夫的佳话。
两女同为夫人,不分上下,不分高低,朕也不偏袒自家妹子,元綦还有何疑虑?”
冷临风不敢再犯君颜,暗中揣度君王之言,还有五分的转圜之地,驸马人选除了他自然还有无双,他……
他自重见落琴以来,心中对她甚重,不忍伤她分毫,娶她为妻,与她一生相伴,此情此意天地可表。
岂能停妻另娶,惹她不快……
“久闻思敏公主大名,乃楚国女子典范,皇上青眼错看,无双惭愧。”聂无双俊容舒展,上前谢礼。
“聂督军可曾婚配,若不是也如元綦一般,也有什么文定的妻子。”仁庆帝瞥过冷临风,好笑中带着三分调侃。
“在下不似晏兄,无牵无挂,并无妻房。”
冷临风紧紧地见他,心中有疑,宫门之外,他几番流露难道有假,而今却对驸马之位兴致勃勃,他有何深意?
若是那个傻丫头得知会如何去想……
不知是如何走出宫墙,也未曾将君王之言听得耳中,只走近聂无双身边说道“原来聂兄意在驸马之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晏兄有娇妻在侧,自然不能体会孤家寡人之苦。”
见他背影潇潇,心中有难言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玄天宗究竟有何图谋?
这傻丫头……
“冷大哥”纤手摇摆,见他难得出神,带着几分恬淡的笑,让人心内为之一暖。
“傻丫头,我们成亲吧,我怕……我怕夜长梦多。”
诉情
“我来环月山庄确有所图,冷大哥,我不能……虚占了少夫人之位。”
听他所言,若不动容,难免有假,瞒得越久越对不住他的一番真情,今日倒也想坦白说来,不再掩饰。
“接着说,我听着”冷临风拿起折扇,也不打开,在桌上浅浅的比划。
“我终归是要回落霞山的,你是好人,该有人好好待之,我……,你曾说紫澜刁蛮任性,其实她说话未必无理,你该得更好的女子相伴。”
“说完了?”他眸光闪烁,不明其意,只看着落琴不放“换我说”
起身将落琴打横抱起,大步流星的便往外走去。
“冷大哥,你放下……你……”羞红了脸面,绣鞋上的穗子轻轻的摇动,他越抱越紧,神色却难得的肃然。
走出乘风阁,向左一拐便见他的居所—乐竹居,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而入。
他远游江湖之时,落琴出于好奇,每每入内,诵读名家典籍,习棋谱医理。
知道里间陈设,少奢富精致,多粗朴大气,算是简约之室。他步法极快,绕过外院,直入内间。
“冷大哥……”
“你放心,我吃不了你……”
宽阔的内室,仅有书案,床帏,窗格透光,满地的暖阳,如同点点的碎金,让人睁不开眼。
《素节君子》乃是一幅长约五尺,宽三尺的绢帛,落款处写有舒人二字。大笔挥就,自有佳意。
她自然识得,每次进出总要端详许久,临摹他的笔触意境。
他停在画前,将她放下,用手将画一拉。
“冷大哥”落琴心疼珍品不易,却被他所阻。整轴而下,出人意料,竟内有乾坤。
一素雅妇人,眉目俊秀,抱着一个襁褓小儿,淡眉慈目,风姿自然,也是一幅短轴,整个隐在其后,所以很难察觉。
“这是……”落琴诧异的问道。
“我娘”
“你娘?”他是晏家长子,她娘自然也是晏夫人,只是新夫人乃成王郡主,旧夫人为晏九环所爱,这个夫人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没错,我娘”他神色略重,收敛昔日调笑之态
“晏府之中,人人都道大少爷为盟主所爱,少有人及,因此各院夫人都礼遇三分。
幼时,元初打破九龙玉盏,被爹吊起来责打,谁求情都无用,而我呢,弄丢了武林盟主的腰牌,爹宁可搜遍整个山庄,都不愿责备我一句,你道是为了什么?“
侧目见他,倒也有奇,一般父子便是感情深厚,也不如晏九环爱子之心。
虽然冷临风不可多得,乃为父之人的骄傲,可言辞态度却也是客气礼遇的奇怪。
相比晏元初的小心谨慎,他这位晏家大少爷倒是随意,潇洒的多?
“已故的奶娘告诉我,我爹亏欠了我娘,自然也亏欠了我,这债便是生生世世也还不清,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懂事起,我便与元初,紫澜不同。
“少年时,我勤奋阅卷,日日诵读至深夜,猎场上便是再恐惧凶险,我都要拼死的往前冲。
凡事必争上游,只不过是为了引得爹的注意,只是希望我娘在天之灵引以为傲。
天子伴读,少年英雄,环月山庄晏元綦之名人尽皆知,那又如何,我没有半分快乐。
十六岁那年我随爹去古寺参佛,听方丈大师的一席话,顿觉人生苦短,名利为虚,我该好好的存活于世,而不是追逐虚无之念。
自此之后,我厌倦了那些急进表现之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满腹的医书可以悬壶济世,一身的武艺也可除暴安良。
我不求庙堂,更厌倦功名,游历人间奇山丽水,遇见困难之人,便施以援手,遇见凶恶之徒,便予以惩戒。
冷临风是我的化名,千面神捕乃是江湖中人给的别号。
我日日开心自在,这才是我娘乐见的,你瞧她还如往常一般的微笑,我深信今日的我远比当时的我更能让她欣慰。”
他指尖轻颤,目不斜视,只盯着画卷,面上俱有深情,让人动容。
落琴听在耳中,泪水盈眶,蕴含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晏九环亏欠她娘?自古男子亏欠女子,惟有情之一字,转目再看画中人像,如此温柔端雅,她初得娇儿,自然欢喜。
这份发自内心的容光胜过无数佳丽,这是幸福自足的笑容,哪里比得之后,晏九环三妻四妾,屡次纳入新妇,洞房花烛。
她想必寂寞空庭,郁郁而终,这份亏欠果真世世难偿。
这位原配夫人在山庄无人提起,晏九环便是记得且深深怀念的也惟有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