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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将近,农活稍能得闲几天。陶明桂想出门去找德福、庆福。为这事他来找天勤,想让天勤和他一起出门去找。此时的天勤,一来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二来找他的人是岳父,也就痛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早上,陶明桂正要动身,冒想到德福、庆福大清早就回到了家。四个月不见,两人变得叫陶明桂认不出来。德福瘦得很厉害,全身上下看不到肉,除了皮就是骨头。庆福虽然没瘦多少,身上却变得黝黑黝黑的,就像铁匠铺里的铁匠。
“哥哥病了,屙尿带血,肚子还痛。”庆福诉爹娘说。
德福有病,庆福不说。陶明桂和他堂客也能看得出来。娘含泪问庆福:“德福得病好久啦?”
“快两个月了。”庆福说,“可能是累得过火得下的病。”
“他干么子活?累成这样?”陶明桂伤心地问道。
“能干么子活咧?拖土卖!”庆福告诉爹,“我们从家里跑出去后。到了长沙,起先找事做。找了好几天,也冒找到。后来,有个卖黄土的老倌子告诉我们,后生子,要捡个饭碗难啊!如要不嫌,当我黄老倌的徒弟,卖黄土。我们问黄老倌:老人家,黄土能卖钱?能咧!城里人烧煤,要掺黄土。我们听了那黄老倌的话,让他帮忙借了板车,从城外往城里拖黄土。黄土不值钱,两人累一天,光管住两张嘴巴。我们想多挣几个钱,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拖,天黑好一阵子,才收工。冒想到把哥累得两眼金星直冒,人也常常昏倒。”
“你们白天拖黄土,晚上睡在那里?”陶明桂又问。
“和黄老倌做伴,”庆福说,“三个人在刘陈桥下边搭一个草棚子,晚上就在草棚里睏觉。”
陶明桂听后,失声哭泣起来。他这一哭,全家都哭了。庆福告诉爹娘:“快想法给哥请郎中,和我们同住的黄老倌讲,哥哥的病如果不赶紧治,会出事。本来,我还不敢送哥哥回来,怕被抓壮丁,听了黄老倌的话后,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送哥哥回家来。爹,如今还抓哥哥的壮丁不?”
“……”陶明桂冒吭声,直痛苦地摇摇头。
傍晚,天勤和应花来了。两人听说德福、庆福回到家,夜饭冒吃,就风风火火地赶来看望。
姐弟见面,一场大哭。性格坚强的天勤,这时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姐夫,”娘和应花进屋去了,庆福悄声地把德福的病情告诉天勤,让天勤和爹商量给德福治病的事。
“哪来的钱啊?”陶明桂听罢天勤的话,不停地叹着气。
天勤对陶明桂说:“先给德福请郎中,钱的事,我想个主意……”
“你有么子主意?”陶明桂打断天勤的话,问道。
“粜几担新谷。”天勤说。
“不!不不!”说这话的是德福。他用那低沉的声调哀求天勤,“姐夫,禾还在扬花灌浆,现在粜新谷,这不是卖一家人的命吗?宁肯让我一人死,也不能拖累一屋人……”
“德福,你想到哪里去啦?”天勤不让德福说下去,“粜新谷是粜我家的。”
“粜你家的和粜我家的,有什么区别?”陶明桂跟着天勤的话茬问天勤。接着,他狠狠心,说道,“总共才一亩一分田,扮回来的谷,恐怕还不够两家人吃。怎敢粜新谷?天大的难处,也不能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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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逃壮丁的日子(四)
“爹——!给德福治病要紧!”这句话是天勤和庆福同时说出来的。
“不,不能粜新谷!”陶明桂说这话时,声音不大,语气却很硬。
德福很赞同爹的主张。他的话是这样说出来的:“如今这年月,能活到今日,就满足了。早晓得是这样,我当初应该去当壮丁。那样不会把这个家害得这么苦。如今,我不能再害这个家……”
“德福,你好糊涂!”天勤激动地打断德福的话,“家境变成这样,是你害的吗?”
“不!不是他!”庆福替德福回答说,“是汤丙奎和刘春如害的!”
“是他们,”天勤说,“也不全是他们。”
“还有谁?”庆福不解地问。
“是如今这黑世道!”天勤告诉告诉庆福,又像是对陶明桂、德福说。“要是世道不这么糟糕,穷人的日子会好过些。”
“这是实话,”陶明桂赞同天勤的话,“如今,这世道太糟糕了!”
“爹,”天勤又提出粜新谷的事,“熬到哪步算哪步,先把人保住。其他的事,不能默神太多。”
“……”陶明桂这次没吭声,只是连连地摇头。看得出来,他是死也不赞同粜新谷给德福请郎中的。他是在为全家人默神啰。
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德福就这样病下去。天勤和庆福没有照陶明桂的话去做。两人一商量,还是把郎中请进了门。年迈的郎中,先给德福号了脉,又细心地翻看德福的眼睛,查看皮肤,后又摸了鼓胀的腹部,悄声地对陶明桂说,是肝上的病,拖得时间长了,到了晚期,怕是难得好啦。
陶明桂听了郎中这些话,顿时懵了。
德福的病一天天重下去,有时胡言乱语。说不行,马上就昏迷过去。没等到扮禾,就离开了人世……
德福的离去,全家人除陶明桂之外,都哭得死去活来。只有陶明桂,虽说也流下了眼泪,可没有大声痛哭。更多的都是他的心在滴血,就像一把尖刀扎在他的心上一样。啊哟哟,德伢还不满二十岁。他人生的道路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走了咧?德伢呀,你死的冤啊!……
陶明桂堂客,应花三姐妹,还有洪福,都被天勤和庆福让进房里去,堂屋里只剩下三个男人。他们不离开,不说话,都在静静地坐着,要陪德福在家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
六月的天气很热。但,到了夜晚,南风吹来,还是凉凉的。田里的禾苗开始扬花灌浆,一股股新谷的清香,渗入作田人的心里。可是,德福已经享受不到这些了。
第二日,是德福归山的日子。朱家湾的邻居,不管男女老少都来帮忙。年迈的老倌子在后生的携扶下,跟着送殡的人群,一边走,一边叨念着:“好好的后生伢,就这么走啦!”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全是抓壮丁害的!”
“……”
还有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小脚走不了多远的路。就停在朱家湾前边的大路上,抹着眼泪,目送德福归山而去……
应花身穿青布衣裤,头戴白花,给德福唱起送行歌。她是朱家湾唱山歌唱得最好的山歌手。往年,每当插秧、扮禾的时候,她都要润润喉咙,亮亮嗓子。自从去年陶明桂中壮丁后,她就没唱了。现在,德福已经去了。她给这个已经离她而去的弟弟,唱起了最后一首歌。歌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世人都说黄莲苦,我比黄莲苦十分。
蒋匪前方打败仗,补充兵员派壮丁。
去年爹爹抽中签,卖掉水牛才脱身。
今年德福又得中,逃走他乡躲壮丁。
乡保豺狼真黑心,抢走黄牛顶弟身。
德福逃亡得重病,奄奄一息把命终。
抽丁抽得穷人苦,倾家荡产命难存。
抽丁抽得穷人恨,深仇大恨向谁申……
德福去世,庆福气愤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从牛栏屋里寻出那把铡草的铡刀,要去找汤丙奎拼命。陶明桂去拦他,被他用手一推,摔到了一边。天勤闻讯赶上庆福,从背后拦腰抱住他:“庆福,你想要闯祸不是?”天勤问庆福,嗓音很高。
“闯祸就闯祸!砍下汤丙奎的脑壳,让他给我哥顶命!”庆福两眼通红地说,“姐夫,你松开手,莫拦我!”
“能办成当然好,要是办不成咧?”天勤抱住庆福不松手,嘴里问道。
“办不成?你是担心我不敢杀汤丙奎?”庆福问。
“不是!”天勤告诉庆福,“只怕你去杀他不成,反倒送他一个壮丁!”
“他?”庆福顿时惊住,“他还想抓我的壮丁?”
“你以为他不敢?”天勤反问庆福。
“抓我壮丁我也不怕!”庆福大吼一声,要挣开天勤的手。
天勤一咬牙,把庆福抱得更紧:“不能去!”
这时,陶明桂也赶到了。他先夺过庆福手中的铡刀,和天勤一起连推带拉地把庆福拖回屋里。进屋后,天勤告诉庆福:“昨日夜里,刘春如和汤丙奎带了五个乡兵到我家,连吼带问地打听你天俭哥的下落。还有,下一批壮丁名额已派到四保,又是三个!今年头批人还冒送出,第二批更冒办法抽。听讲,是县里催得急,刘春如、汤丙奎交不了差。如今,他们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送上门去,他能不狗急跳墙抓你的壮丁?”
天勤默神得冒错,刘春如和汤丙奎正为抽壮丁的事坐立不安。天俭和章仁凤逃走,汤丙奎正和刘春如商量着要抓章仁凤的哥哥去顶数。谁晓得他们打商量是在汤丙奎家打的,被汤九老倌听了壁音。汤九老倌听了这个消息,连夜跑去给章仁凤的哥哥送信。章仁凤的哥哥当天晚上就赶忙跑走。抓天勤?刘春如心里还有些余悸,上回抓天勤坐班房,就因为天勤和田月先是干兄弟,田月先是裘四的外甥,被裘四往县里面一捅,他刘春如无奈之下,只好放出田月先,也放出天勤。
幸亏庆福被天勤阻拦住,他要是真的去了汤丙奎家,汤丙奎正和刘春如在家里发愁呢。庆福送上门去,不正好给他们解下一个壮丁的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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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黄玉岚讨账(一)
盛夏来临,太阳把山乡大地晒得像着了火一般的滚烫。空气又热又闷,点个火就能燃烧起来。
朱家湾也一样,地上被太阳烤得冒烟。可是,到了晚上,就不同了。夏夜的南风,把白天留下的暑热全部吹散。朱家湾变得凉幽幽的。
天空是那样的蓝,月亮是那样的明,树上的枝叶沙沙地响。水田里抽穗的禾苗,已经完成灌浆,变得沉甸甸的。就像这片景色,被夏夜的风光笼罩着,永远只属于朱家湾似的。
夜已深沉。可是,陶明桂家里仍然亮着灯。
刚刚劝住庆福,堂屋里安静下来。突然,禾场里传来一路踢踏的脚步声。脚步上了阶基,虚掩的大门“嗵”地一声被蹬开。蹬门的人,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站在大门中间。
“哪个是陶明桂?”来人吼问道。
“……”陶明桂一时懵了,“我……”
“你妈的个巴子!”来人骂着,向陶明桂扑过来,两手呼通一下扭住陶明桂的胳膊,“我是来讨账的!”
庆福心里的火正没处出,蹦起来,拳头像雨点一样地落在来人的头上和肩膀上。很快,两人就扭打在一起。
陶明桂抱住庆福,天勤抱住来人,陶明桂堂客和应花也来帮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来人拉开,按在椅子上坐下。天勤说:“你这位大哥,怎么懵懵懂懂的?事情冒讲清楚,就动手!““……”来人没答话,看看天勤,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怒目相视的庆福。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后生子,有话好好讲嘛!”陶明桂轻声劝说道。
“先喝杯水,消消气。”陶明桂堂客端来一杯白开水。
“我心里好苦啊——!”来人抹了把眼泪,说。
来人叫黄玉岚,二十七八岁,家住三保黄家塅。身材魁梧,生一副方形脸盘。脸庞黑里透红,广阔的前额,眉毛浓黑,一对豹子眼睛扑闪扑闪地。眼睛一睁,就能发出无穷的威力。他性格粗犷,嫉恶如仇。家有四口人,一个哥哥长他十岁,为人忠厚老实,至今孤身一人。他堂客小他六岁,勤劳贤惠。还有一个两岁的小儿子。
黄玉岚就是刘春如加派给三保的那个壮丁。在押往前方的路上,他亲眼看见帅二柱被枪杀,惨死在江中。他所在的部队,是一支杂牌军,军容不整,士兵污头垢面,衣衫破烂不堪,如同叫花子一般。军需常常供应不上,给养不足。侵害老百姓的事也常常发生,惨不忍睹。打起仗来,向前冲锋是有气无力。向后撤退,如同打开闸门泻水一般。黄玉岚目睹这一切,看不惯,时时打着逃跑的念头。
有了逃跑的念头,黄玉岚在训练时常常开小差,动作也不标准。连长是个瘦高个子,人称瘦长子。他看黄玉岚长得块头块脑,很不顺眼,几个大步上前,对准黄玉岚的右腿上就是一脚,踢得黄玉岚一个趔趄,身体一歪斜,人就趴在地上。黄玉岚心里冒起一团火,蹦起身来,左手抓住瘦长子连长的右胳膊一拧,右手抓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拖,左膝盖对准他的屁股上一顶,瘦长子便躺倒在地。黄玉岚嘴里骂道:“老子被抓壮丁来当兵,不是来挨打的!”
“嗬!好身手!”士兵中有人称赞说。
黄玉岚打赢了瘦长子,结果是挨了一顿皮鞭,抽得遍体鳞伤,鲜血直流。瘦长子仍不解恨,还关了黄玉岚三天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