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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是我付你的房租,请笑纳。”
张祖佑很平静:“多谢,蜗居浅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从心坐下来,不出声。
〃叫人看见公寓里有潦倒汉与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从心仍然不响。
张祖佑故意问:“咦,你还在这里?”
从心轻轻说:“是,周从心仍在你面前,燕阳早就走了。”
张祖佑这才蓦然想起,啊,原来这聪敏女发觉他是在与燕阳说话。
他眼睛看不见,心情悲怆,一时混淆,以为是燕阳要奔向名利之路。
〃对不起,我冒名顶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记忆。”
〃从心,危险。〃张袓佑说。
〃我知道。〃从心说。
〃燕阳是你的前车。”
从心抬起头,〃贪慕虚荣的贫女只得一条路,终于会车毁人亡,可是这样?〃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户,往下看,入夜,对面马路时有形可疑人物兜售各种毒品,还有流莺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这时,自窗外流入的空气却不失新鲜。
燕阳与张祖佑之间的关系有点暧昧,就像从心与他一样,两个沦落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挣扎,日久,互相信任依赖,他只得她,她也只有他。
他不舍得燕阳走,他更不想温婉的从心离开他。
很像古时的落难书生,遭遇奇突,有织女自天上来,救过他一次,走了,然后,再生活在黑暗中,正当绝望,忽然,又来了一名天使。
从心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张祖佑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额角,呵,有点倾斜,无父母缘,但是,眉毛浓密细长,鼻梁高挺,轮廓与燕阳真的相似。他叹口气。
〃又得向子彤解释你为何离去。”
〃他会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际,也只得明白。”
〃迟早,我都得搬出去。”
〃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阳身分?”
〃还有什么办法?〃的确没有更好的途径。
幸亏这时子彤放学回来,小公寓内暂时恢复热闹。
周从心要是现在就退缩及改变心意的话,也还来得及,近郊菜园一直聘请工人,还有,制衣厂缝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级市场,都需要人手,养活自己,不是难事。
这不是一个势利的社会,动辄看不起人,是先会被人看不起的,白领、蓝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人格有高低、职业不分贵贱。
从心知道是她本身有野心。
她汇钱给信义婆:“我已经习惯当地生活,第一次看到下鹅毛大雪,原来同图片中一模一样,可爱地白皑皑一片,不过走路可要小心。”
忽然放下笔,落泪饮泣。
张祖佑听见她对未来的恐惧,却没有能力安慰保护她,他比她还要难过。
他没有条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来接从心。
〃这是一个百货公司单张里的睡衣广告,你放心,绝不暴露。”
到了现场,开始工作,负责人大声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么地方,泰拉到了没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说她不能来,她醉得不醒人事。”
负责人一边诅咒一边问:“燕子,你来,双倍酬劳。”
一边把半透明的内衣递过去。
李智泉刚走开,从心发觉她也不需要谁来替她说话,不痛苦,何来收获。
她一言不发接过内衣,立刻换上。
从心不敢照镜子,吸一口气,走回灯光下。
“哗,漂亮极了,叫泰拉继续昏睡。”
李智泉来接她,看到从心无邪地微笑,示范最性感的内方,不禁呆住。
真没想到她的身段也这么好,他踌躇片刻,不,她会是他的猛将,他不能碰她。
拍摄完毕,从心穿回大衬衫。
李智泉低声问:“不觉委屈?”
“模特儿工作就是这样。”
李智泉有点佩服。
从心说:“我须去华姐彩排。”
“一时三刻发生这许多事,你应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还教子彤中文,有时一边刷牙一边教笔画。
一大早起来如常到凤凰茶室,下班赶回公寓替张祖佑打点一下,上英文班,往电视台排练,集体接受访问、拍照,做模特儿工作,她居然气定神闲。
老板娘千叮万嘱:“得到冠军后记得戴着钻冠到凤凰来拍张广告照,唉,店叫凤凰,可不就出了凤凰。”
选美这玩意儿也不易应付,有一个环节叫天才表演。
从心懊恼说:“我什么都不会。”
“唱歌总行吧。”
从心低头,“我只会唱《揭起你的盖头来》。”
李英赐笑,“你就唱中华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钢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从心说:“英语国家在强势,世人没有不崇洋的。”
李英赐点头,“说得好。”
李智泉解围:“大家都拿着护照,都已经是外国人。”
一班参选的女孩子都成为好友,只有从心例外,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年龄相仿,但心境相差太远,保持距离比较好,她总是微笑,维持缄默。
决赛夜换上织锦旗袍,她忽然怯场,想卸妆逃回小公寓。
李英赐跑进跑出打点一切,看见周从心躲在一角,便过去拉着她说:“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观众,吸一口气,当他们不存在。”
这倒是秘诀。
从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这样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她来到今日这个位置。
她走近司仪身边,台下传来惊艳的叹息声,从心双手忽然不再颤抖。
强光下从心看不见观众,因此豁了出去。
从心顺利应付全部环节。
李智泉在台边看着她。
这女孩可能天生该吃这口饭,随意哼一首民谣小调,也有无限缠绵之意,洋人观众尤其着迷。
——“揭开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圆又圆……”
宣布名次的时候,从心站在后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唤到燕阳二字,她一时会不过意来。
当时所有的人看着她,她却傻笑,足有三两秒时间没有反应,她qi书+奇书…齐书身边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军是她。
呵,第一名!
从心的脚像踏在云里,不真实,地板仿佛软绵,每一步都踩出一个凹痕,上面写着周从心三个字。
她突觉晕眩,连忙定一定神,咧齿笑,颊上肌肉有点酸软,顾不得了,她睁大双眼,在水银灯下似宝石般发出晶光。
观众热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说:“这一届华姐最秀丽,去香港竞赛,毫不逊色。”
“对,漂亮而端庄,又够活泼,真正难得。”
“是土生儿吧,身段那么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华裔争光。”
各人脸上都有兴奋之色。
在永华公寓,张祖佑看着小小电视机荧幕,他双眼不好,只见一片模糊闪光,可是听得到旁白,“燕阳”两个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连忙关掉电视。
他坐在黑暗中不发一言,呵,终于跑出来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让他看到选美特辑。
他对这女孩子一无所知,连她面貌也认不清楚,她无故来到他的家,自称是燕阳,住下来,带来阳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张祖佑:男人要豁达一点,祝她前途似锦,万事如意,千万不要再说任何讽刺的话。
他垂着头,开一罐啤酒,独自喝起来。
这半年,冰箱里装满食物饮品,子彤曾经欢呼:“爸爸,我们真富有”,都由这女子买回补给。
日用品像生纸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来,出钱出力,子彤也不用穿脏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选美皇后会拥有勤做家务的美德。
张祖佑忽然心平气和,得到过已经够好,她陪伴他们父子这段日子,信是缘分,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事,他应感到满足。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听到门一响。
他扬声:“回来了?”
从心嚅嚅地问:“你还没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从心走过来,脱下高跟鞋,“这双鞋真难穿,险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还以为已经落选,可白费工夫了,谁知又喊到燕阳。”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运气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纪元。”
从心实在累了,笑一笑,脱下长旗袍,洗干净化妆,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从不避他,因为他看不见,况且,公寓那么小,避无可避。张祖佑听见蟋蟀声响,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浓,从心梦见燕阳。
她朝她轻轻走过来,“从心,好睡。”
从心睁开眼,看见她微微笑。
“燕姐,你来看我了。”无限欢欣。
她脸上有患病时的紫血色,可是从心不怕,明知阴阳相隔,却有说不出的亲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阳黯然,“我想你似一阵风,你想我要在梦中。”
从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头奖。”
“这种第一名算什么,将来,叫你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从心惊问:“还有?”
“当然,这不过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识穿我不是燕阳。”
“你确是燕阳。”
“燕姐——”
“你不说,谁知道,去,去到尽,为我争口气。”
这时,闹钟响了,从心跳起来。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门。
“今日默书,记住别草率,错多过两个字已经拿不到中级……”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张祖佑听见,不禁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从心去听,声音降低。
“睡得还好,是,极兴奋,试镜?我马上来,不过,先要到凤凰去拍照,我答应过老板娘替她宣传。”
张祖佑想,很快,她会发觉答允过的事不一定都能实践。
出门之前,从心仍在厨房忙个不休。
张祖佑问:“你做什么?”
她回答:“煮一个西洋参鸡汤,回来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这些了。”
“我觉得很好。”她抹干双手换衣服。
张祖佑咳嗽一声,从心抬起头来。
“去试镜?”“是,做电影临记,换取经验。”
“嗯,是个花花世界。”从心笑了,“酬劳很好。”
她赶出门去。
在电梯口,碰到一个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门牌。
“这位小姐,问一声,我找张祖佑先生。”
从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里找他?”
“青鸟出版社。”
从心听过这个机构。
令从心奇怪的是张一直同出版社有联络。
她带客人往内走。
她先敲门,然后说:“张先生,有人找你。”
张立刻问:“是格连活?”
“祖,这大厦不好找。”
从心见他们那么熟络,为他们斟出咖啡,才去工作。
自那刻开始,一整天没闲下来。
在凤凰拍妥宣传照,李智泉陪她到片场试镜,她需讲几句对白,紧张的她有点口吃。
从心已在牙齿上抹了油,免得笑起来粘住嘴唇,但仍觉得笑得不自然。
像选美一样,每人拿一个号码,代替名字,方便登记。
李智泉轻轻说:“很快,会用灯泡或霓虹光管镶起你的名字。”从心嫣然一笑。
李智泉就是喜欢看她的笑脸。
从片场出来,从心说:“智泉,我请你吃饭。”
李智泉微笑,“你家还是我家?”
“我们去吃快餐。”
“不如上我家来。”
从心迟疑。
“不怕,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相信你。”
李智泉住湖边中上级公寓,景观甚佳,全白装修,他住得潇洒,很少杂物,与永华大厦的住客大不相同。
原来,从心发觉,环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简。
他斟杯矿泉水给她。
半晌,李智泉说:“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谢谢你关照。”
“到了香港,发展顺利,别忘记我。”
“智泉你真客气。”
“我的眼睛雪亮,观众目光亦不差,你会成功。”
从心笑出来,“我还未决定做什么呢。”
李智泉立刻说:“演员、模特儿、歌星。”
“我哪里会唱歌。”
“谁会?没关系。”
“我知道了,你是叫我出卖色相。”
“声色艺,这色字排第二,地位不低呢。”
“智泉,同你说话真有趣。”
“燕阳,关于你的身世——”
从心顿时静下来。
艳阳天……四
四
“我知道你出身有点复杂,不要紧,观众并不要求一个艺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但是,切勿欺骗他们,别吹牛,别说谎,别夸耀,他们一定接受你。”
“谢谢忠告。”
他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会得罪你。”
“不,智泉,这比塞钱进我口袋更好。”
李智泉感喟:“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
从心微笑。
“对,”李智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的手比较粗,出发之前,到美容院浸一浸蜡。”他真细心。
从心看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