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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收伞上车的过程中,会有两秒左右是处於任风雨欺凌的状况。
上车后发现地板因众人湿鞋踩踏而有点泥泞,我蹑手蹑脚走到她面前。
「袋子。」她说。
『会弄湿你的裙子。』我看了被雨水淋湿三分之一的袋子一眼。
可能是车子引擎声和雨声掩盖了我说话时压低的音量,她应该没听到。
「还是不要好了,会弄脏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湿泥,「雨伞。」
我将同时拿著袋子和雨伞的左手伸向她,她缓缓抽出我的雨伞。
连同她的雨伞,她把两支雨伞斜斜地靠在双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书包。」她说。『会弄湿你的裙子。』我又说。
「我的裙子湿了,你的书包应该不介意吧?」她应该又没听到。
我不知道该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书包给她。
「唉呀。」她恍然大悟,「还是应该要拿袋子才对。」
『会弄湿……』她没等我说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说完她大概也不会听见。
我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袋子递给她。
她将袋子平放在双腿上,然后左右手分别拿起靠在双膝的两支雨伞。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终於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在公车行驶途中与她对话过,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狈,我不知如何掌握说话的节奏,而且说话的音量始终压低。
大概除了那句『谢谢』维持正常外,其余的话语好像含在口中一样。
我发现她的发梢有些湿润,上衣也有几处被雨水溅湿的痕迹。
同样因风雨而有些狼狈,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轻松。
「你看。」她抬起头,左右手各拿著一支伞,手心握住伞柄。
把伞立直,伞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倾,说:「这样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笑声恐怕比刚刚说话时的音量还要高。
看来她除了皮肤白之外,个性也有点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我又忍不住笑了。
「下车小心。」
快升上高三了,即将进入传说中地狱般的日子。
在联考是大学入学唯一管道的年代,对她和我这种普通高中生而言,不管冷热、无论晴雨,都是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也都该认真念书。
我和她都有这种觉悟,而且为了避免升学压力太大而导致精神失常,我们也同时有了要常说冷笑话解压的觉悟。
「一个大雄要配一个静香,那很多个大雄要配什麼呢?」她问。
『嗯……』我想了三秒,说:『进香团。』
「这答案不错。」她笑了。
『或许吧。』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郑成功给儿子一千块,为什麼儿子只花两百块?」她问。
『所以才会叫正经八百啊。』我回答。
「这问题其实很无聊。」她笑了。
『确实是无聊。』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什麼是众矢之的?」她问。
『马桶。』我说,『更严谨的答案是:公共厕所的马桶。』
「你反应好快。」她笑了。
『刚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升上地狱般的高三后,袋子愈来愈沉、书包愈来愈重。
我不想让她双腿上的负担过重,总是先把袋子塞满以减轻书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怀孕八个月的肚子,我担心总有一天袋子会被撑破。
在车上将袋子交给她时,我会先将袋子直放地上,然后缓缓推向她;下车拿袋子时,我会请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紧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总之我不让她有提袋子的机会,事实上她单手应该也提不动。
「你的书包变轻了。」
『嗯。』
「但袋子什麼时候要生小孩?」
『联考过后吧。』
「下车小心。」
以前我从不洗书包,认识她之后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书包和袋子。
书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绿变成比黯淡再淡一点的绿。
跟学校其他同学的书包比起来,我好像背著一个外校的书包。
原本绿底白字的书包和袋子,由於绿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见她时背著现在的书包,她应该很难看出我就读的学校。
那麼我当时的问句便不再是鸟问句,而是有意义的。
书包颜色变淡的过程是缓变的,跟她认识的程度也是渐进的。
随著书包颜色愈来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无论是缓变或渐进,速度同样慢到难以察觉变化。
蓦然回首才惊觉书包早已不再翠绿,而我和她也认识了快十个月。
书包和袋子不仅记录著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也成了我和她之间的见证。
「你的书包和袋子都变老了。」
『嗯?』
「因为白了头。」
『说的好。』
「下车小心。」
高三下学期在二月上旬开学,也是西洋情人节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车为了应景,办了个「爱情留言」活动。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机座位旁的粉红色卡片,写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机会将爱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线,绑在吊环上的带子。
刚开始时车上只有几张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环上都有粉红色。
有的吊环上甚至系了三、四张卡片,看起来很壮观。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吗?」
『没有。』我摇摇头,『写的都满无聊的。』
「字句也许无聊,但这样做很浪漫呀。」
『是吗?』
「下车小心。」她点点头。
我18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开展示是件无聊的事,不管写的好不好。
不过既然她说这样做很浪漫,那就……就写写看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害健康。
放学回家的公车上,我在下车时悄悄的摸走一张粉红色卡片。
司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无比心虚。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隔天上车找灵感,发现我右手抓住的吊环上面挂著三张女孩写的卡片:「我是那样的深深的爱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样深。」
「为什麼?只是在卡片上写『我爱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泪。」
「邂逅真爱生死不渝,今生只为与你相遇,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如果以后我女儿写出这种留言,我大概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上课时无法专心,总在思考该写些什麼?
这样不是办法,得赶快写点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无法上课。
我闭上眼睛,试著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影像,却是一片朦胧的白。
慢慢调整焦距,影像逐渐清晰,那是栀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佛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
嗯,就这麼写吧。
给看似混血其实贫血的女孩/
总是在拥挤的公车内遇见坐著的你/
在只属於我的40公分见方的桃花源里/
从未见过你站起/
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与你相遇/
即使你只是迎面走来/
说花好美哦之类的话语/
然后与我别离/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丽的记忆/
国标舞舞者
反覆读了几次,总觉得不太满意,写不出诗该有的感觉或意境。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变成诗人,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处於恋爱的状态,甚至连单恋也不算,所以才无法写出一首完整的诗。
不过对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而言,这已经是绞尽脑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写诗、也不是写下爱情留言,而是许愿。
我希望将来离开通车的日子后,我还能遇见她,不管何时与何地。
放学的公车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精神有点亢奋。
下车时经过司机旁,虽然知道司机会习惯性看著乘客下车,但当他瞄了我一眼时,我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虚。
迅速将卡片投入收件箱后,我飞也似的冲下车。
之后坐车时,总会特别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环上面的卡片。
爱情留言活动从二月初到三月中,这段期间我从未发现我写的卡片。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我不可能找遍车上每一个吊环上的每一张卡片,而且这路公车也不只一辆。
虽然知道刚好看到自己所写的卡片的机率极低,但我还是很想看看那张卡片系在吊环上的样子。
当公车终於回复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红时,心里涌现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无论如何,这件事要让它早点过去,我不该放在心上。
在联考脚步已经逼近的阶段,我应该更专心、更心无旁骛。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细腻的心思,应该要全放在数学上头,或许还可以帮助我解题。
「只剩100天了。」她说。
『是啊。』
「第二句。」
『啊?』
「下车小心。」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总是用黄色粉笔写下距离联考的天数。
黑板每天擦来擦去数十遍,那小块黄色角落始终被慎重地避开。
当你问高三生今天是几月几号?他会想三秒才回答,而且未必答对。
但如果你问的是距离联考还有几天?他会毫不迟疑说出正确的答案。
而且是用惊恐的语气。
一旦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黄色数字,脑袋会瞬间凝固,无法思考。
我猜她也是如此,所以根本无法说出有意义的第二句话。
「吃过早餐了吗?」她问。
『吃过了。』
「身体要顾好。」
『谢谢关心。』
「下车小心。」
当黄色数字只剩下两位数时,我常没来由的感到紧张,然后心跳加速。
这种紧张感突袭的频率随著黄色数字的减少而增加。
似乎只有在上学途中遇见她时,心跳的速率才会平缓。
而她的简单问候对我来说是种良药,可以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被紧张感突袭。
距离联考刚好只剩两个月的那天,我又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
「栀子花又开了。」她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是啊。』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下车小心。」
对於时间飞逝这件事,我真的无话可说。
从初识她那天算起,已过了一年又一个月。
当今年的栀子花凋谢后,我还可以再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吗?
即使侥幸可以,又是在何处呢?
为了怕分心,也不想在上课期间莫名其妙想起她,我刻意不去赏花。
但我终究按捺不住想闻香的冲动,还是在某天中午冲去赏花。
可惜栀子花半数已凋谢,剩下的半数又大多转为乳黄色的花,纯白的栀子花所剩无几。
花儿谢了,才决定去赏花。花落了,变成土肥,等待下一个春末夏初。
还会绽放出一大片洁白吗?
我竟莫名感伤,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联考症候群?
「帮你加个o。」
『嗯?』
「Hell是地狱。」她笑了笑,「但加个o就变成Hello了。」
『没错。』我也笑了,『谢谢。』
「下车小心。」
「如果你的面前有阴影,请别害怕。」
『嗯?』
「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有阳光。」
『谢谢。』我说,『不过阳光就在我面前,所以阴影早已抛到背后。』
「下车小心。」她笑了,笑容如朝阳般温暖。
6月的第二个礼拜四,就是我学校的毕业典礼。
离联考还有将近三个礼拜,为了确保我们这种准考生会努力不懈,校方希望我们毕业后还是要来学校,老师也可以来帮我们复习功课。
差别的只是可以比之前晚一个钟头到校。
而夜间也开放一间阅览室到晚上九点半,让准考生自由利用。
因此毕业后我还是每天到学校,待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家。
不知道她学校的状况如何,但晚一个钟头出门的我,从此不再遇见她。
乘客换成上班族和一些买菜的妇人,不再几乎全是学生。
这路公车已坐了三年,如今我竟然觉得好陌生。
而且好孤独、好寂寞,有时甚至觉得伤感。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夜间的阅览室开放到考前三天,我一直待到最后一晚最后一刻。
离开学校(这次真的是彻底离开)后,独自在站牌下等公车。
突然又想起她,不知道她准备得如何?会紧张吗?考得上吧?
我想她应该和我一样,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压抑所有念书以外的念头,一心一意专注在联考这件事吧。
车来了,我仍然从后门上车。简单瞥了一眼,座位只坐了三成。
我依照习惯转身往车尾方向走,打算随便找个位子坐下。
走到第四步,发现她就坐在身旁,略低下头,或许休息或许沉思。
再往后走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我所有动作完全暂停。
车子重新启动,我吓一大跳,嘴里不禁发出一声「啊」。
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