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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和孔旭陪友舒去买敬酒时穿的礼服。
“为什么要买啊?婚纱店有借的,反正只穿一次。”我说。
“一生只有一次婚礼,婚纱我都会买下来,留作纪念。”友舒回答。
“那得花多少钱啊?”我惊呼。
“这就是质量,生活的质量。”孔旭说道。
友舒笑笑,没有回答。
在学校的时候,友舒不爱上课,老旷课去谈恋爱。每次考试便抄我的答案,只要及格便满足了。但是我从不帮她写作业,除了一项,画图。大学里老师也会留一些作业,友舒常常没时间写,也不会写。她知道我在这方面不会帮忙的,就请了一个女孩帮她,那女孩家境贫寒,友舒时常给她照顾。
唯有画图,我总是毫不推脱地帮她。我们专业是建筑,需要手绘很多图纸。在又宽又长的木板上铺开一张A0的白纸,直尺、三角尺、绘图铅笔、专用的橡皮擦一一摆开。一人占一张桌子,站着埋头勾勒每一根线条。垂直的两条线需要用三角尺反复测量,顺着尺子拉出一条粗细均匀的线,再用另一支较细的铅笔轻轻标出刻度。整个过程必须屏气凝神,来不得半点马虎。为了保证不留下浅浅的擦拭痕迹,我们尽量在落笔前比对好每个角度,每条线。常常不知不觉就画上几个小时。我喜欢这样精确的事情,条条框框都有依据,理性又简洁。最重要的是,它让我习惯了安静,习惯了一个人专注地做一件事。所以,我常常画完自己的,又帮友舒画,我们总是能获得很好的成绩。
“瞧那个女的,五官都没有问题,可放在一起就有问题了。”孔旭走在路上碰碰我的手。
“什么问题?”我确实没看出来人家有什么不对。
“整个五官没有起伏,就是一个平面。”孔旭说道,“若转45度角示人,可能还差强人意。”
“她不能总扭着脖子见人吧,45度!”友舒呵呵笑起来。
“这就是悲哀。”孔旭总结道。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继续往两边的店张望。
“再看这个。”孔旭又拉我的手。
“就是个子矮点,这不是她的错。”我说。
“个子矮不是她的错,个子矮还穿长上衣就是她的错了,”孔旭不满地斜瞟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女孩:“刚在远处,我还以为一土豆直立行走了呢!”
“孔旭!”我瞪着他。
“我有说错吗?”孔旭无辜地摊着手:“枉为女儿身,就这样糟蹋自己。”
“积点口德吧,”友舒道:“世上没那么多美女。”
“不是非要她们做美女,”孔旭把手搭在我肩上:“只要是女性,只要是活的,就有希望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关键是合适、有特色。”
友舒不想理她,自己张望起来。
“孔旭,”我试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孔旭友好地看着我。
“你,”我迟疑片刻,心一横:“我,在你眼里还行吧?我是女的,也是活的。”
孔旭是学校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不管是一个人独行,还是跟陆飞他们一群人醒目地出现,他总是走得极舒展的那个。同级的男生并不入他的眼。“还没长开呢!”他曾不止一次公开在教室里说,用惯有的不屑口吻:“嫩。”
班上的男生们因此都跟他保持着距离,用刻意的排斥表达对他的不认同、不接受。“那是他们心理承受力太差,”孔旭有次跟我说:“不能接受我对他们一针见血的论断。说到底还是‘嫩’。”
再漂亮的女生在他面前都会变得不自信,因为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们的“瑕疵”。“初看她是很漂亮,”孔旭这样评论我们的系花:“身材也不错。但颧骨过高,显得冷漠。她并没有你们认为的气质,那是因为她脸部的线条柔和度不够,因此表情僵硬。”
他极讨厌我们班一个长相平平、爱出风头的女生:“瞧,她并不自知。如果我是她,必然了解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我问。
“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自杀,尽量不给大家增加负担。”他说。
所以女生们也不会自讨没趣地招惹他,唯有我,他一直没有评论过。我还是不能爱上这所学校,没想过要刻意去维系什么,做成别人眼里的什么样子。我也不在意孔旭的挑剔,他喜欢说,我只是听,因此渐渐熟络起来。
阳光充沛的午后,室友们都逛街去了。我站在阳台上把专业书举过头顶看上面的投影图。根据光线的角度画出一个物体的投影需要依靠空间想像。阴影朝哪边,会形成什么形状,与原物体之间的角度会是多少,分析这一切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像小时候看万花筒,我不自觉爱把课本对准光线最充足的方向。
就那样沉浸了不知多长时间,手臂的酸痛让我暂时从想像里抽离出来。我朝阳台下张望,就看见了陆飞。
他高高的个子跟一个女孩娇小的身影站在女生楼前的空地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脸。他似乎在生气,有孩子一样不顺意的表情,等待着包容的宠溺。女孩伸手环腰抱住他,在他怀里低低诉说着什么。他偶尔也说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在被说服。我就那样看着他们,看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看他们投下的影子是不是符合课本上讲的折射原理。
许乔并没有看我发给他的资料。他上午打游戏,下午对着市调部拿过来的几张纸想着什么。我想问他,又怕打扰了他,于是坐在位置上看随身带着的一本书。
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走到几个男同事面前,跟他们安排下一步具体怎么做。我跟三个女孩照例被忽略了,因此只好自得其乐。
许乔说话的间隙,偶然间转头看了看我们。她们在上网聊天,我在看书,我们都很安静。
他舒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位置上,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继续思考。
“那个,”我还是决定探听一下:“你还没时间看吗?”
“什么?”他转向我,眼神茫然。
“昨天你让收集的资料,发给你了,还没看吗?”我问。
“哦,”他反应过来:“等等再说,那个不急也没什么用。”
我心里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克制住了:“那我现在做什么?”
“你刚才在做什么?”他问,嘴角有无谓的笑。
我看看手里的书:“没事可做,所以等你的安排。”
许乔一下笑起来:“等我安排,嗯,你真是不错的员工。”
“有我能做的吗?”我已经有些明显的不悦了。
“你能做什么?”许乔看着我,依旧笑着,却像在消遣。
“我的职位是策划,不是吗?”我也看着他。
“职位是林总安排的,”许乔手里转着签字笔:“不过你真能帮忙,那是最好。”
“那就让我试试。”我说。
“OK,”他爽快地答道:“等我先把这个案子忙完,然后再慢慢体会你的帮忙。”
我看着他,再好看的男人,这样的绝对和自负都让人心生厌恶。
许乔的案子忙了一个多星期,我因此空闲了一个多星期。
我看着他一个人忙上忙下,想必那案子很重要,也很急。但是他总能抽出空来打几个小时的游戏,完了又马上开始往电脑里敲字,似乎已在游戏中完成了思考。
去洗手间的时候遇到王丹,跟我在复印室认识的女孩。她羡慕地拉着我的手:“策划部舒服吧?”我笑笑,没有回答。
“许乔真的能干,上次我们的市调报告做了好多份都没通过,他随便改了改,客户就拍板了。”王丹在我旁边絮絮地说着:“有男同事不服气,说是因为他长得帅。可是人家明明很厉害嘛。”
“他对人也好,”她接着说道:“很照顾大家,尤其是自己部门的属下。”
“是啊,很照顾。”我点头。
“真幸福。”王丹冲我笑着:“有空我过来找你玩。”
“好啊,我最近一直有空。”我说。
刚回到我们部门,宋经理就打电话叫我进去他的办公室。询问我是否适应现有的工作节奏。
“这节奏,”我想了想:“不是很慢吗?”
“什么?”宋经理扶了扶眼镜:“半个月要出三套方案,这是慢的节奏吗?你都做了什么?”
“我,”我迟疑了一会:“收集了一些资料。”
“就这些?”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
“是啊,”我老实地点头:“目前只有这些。”
宋经理看着我想了一下,拨通内线:“叫许乔进来。”
许乔穿着敞开衣领的衬衣推门进来,领带一如既往地歪斜着。
“西服呢?”宋经理示意他坐下:“没照过镜子吗,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许乔嘿嘿笑了两声,象征性地扯扯领带:“叫我干吗?”
“那个,”宋经理看看我,又转向她:“怎么不给她安排工作?”
许乔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嘲弄。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摊开,对宋经理说:“林总和你不是已经给她安排了吗?策划,不是吗?”
“对啊,那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只是收集了一些资料?”宋经理再次扶了扶眼镜:“许乔啊,给她们机会,都给她们机会。”
“如果你不需要按时交完稿的承诺,”许乔收起笑容:“我就叫她们都上。只要你不像以前一样怪罪到我头上。”
宋经理愣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我心里感到既委屈又好笑,转向他:“我们是什么?吃白饭的吗?”
许乔笑了一下:“当然不是。你们会看小说、会聊天,会请假,会撒娇,会买这买那,还会,找适当的地方诉说自己的委屈。”我正要反驳,他又说:“当然了,这是你们的特权,你们80年代的特权。有条件养尊处优。”
“你真好笑。”对他的理论我哭笑不得,也忽然没了争辩的欲望。我并没有说服他的打算。
“好了,好了,”宋经理挥挥手:“她们几个都是靠关系进来的没错,那三个贪玩我也知道。我是说过只要她们不添乱,你只管自己做。那是没办法的事,林总的亲戚,我能说她们吗?不过周,这个周,”
“周若禾,”我接过话:“我不是林总的亲戚,所以我拿了他的钱,就该为他的公司做点事。如果不行,我也待不下去的。”
“对,她是有点经验的,虽然年纪小。”宋经理看着许乔:“给她安排点事,啊?”
“当然,”许乔点头,从位置上站起来:“我求之不得有人能真的帮我做事。”
我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坐在那里没说话,我也没理他,心里有一股激动,夹杂着隐隐的担忧。
我正埋头看书的时候,许乔递过来几张纸。我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其中的一个项目,”他并不看我,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既然你喜欢做事,就把可行性报告写出来吧。后天上午客户就要。”
我拿过那几张纸翻了翻,然后放在桌上。
“许乔,”我说:“不是这样的。”
“哦?”他看似友好地瞟我一眼:“那是怎样?不能完成吗?”
“能完成,”我看着他:“可是我想跟你说清楚。”
“那就好,记得后天上午交,其它的我认为没必要再说了。”他开始做事。
我于是闭了嘴,转而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几张纸。
“不过,”片刻的安静后,他突然开口,眼睛仍不看我:“以后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跟我提。”
他以为这句话足以让我哑口无言,因为他流露出一丝胜利的笑。很多背后打小报告的人都不敢直面问题的。
“我跟你提过,”我也使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可是你并没有当真。”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点着头,但实际上并不认同。
“我也不是专门找到宋经理说这些,是他先问我的,我只是实话实说。”我说完了,开始认真地看那几张纸。
许乔再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仍有些介意。
从我下班回家,洗完澡,再收拾好房里的一切,孔旭一直在折磨那只他朋友刚送他的小狗。他给它洗澡、梳理毛、洒香水,这些步骤那小狗都好脾气地忍了,但要剪指甲的时候,它终于爆发了。开始挣扎、惊恐地尖叫。孔旭努力地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颓然地放开它,躺在沙发上喘气:“哦,这狗不好带,不知道我为它好吗?”
“你有时间养它吗?”我拿苹果坐在他旁边,顺便递一个给他。
“等我先洗手,”孔旭摆摆手起身朝洗手间走去。
我打开电视看动画片。
“若禾!”他在里面大声地喊道:“它还没名字呢,给想个好听的。是小公狗啊。”
我转头看看那只惊魂未定的小狗,正躲在饭厅的桌子下警惕地观察着我们的动静。
“随便拉,飞飞、欢欢、旺才、来福,”我一口气报出了一串常见的狗名。
“若禾,你怎么那么讨厌啊,”孔旭走过来,嗔怪地拉了拉我的头发:“我要与众不同的,那些太俗。好好想个。”
我看着躲在一边的孔旭的小狗,实在想不出什么超凡脱俗的名字能配上它。
我们安静地看了一会动画片,孔旭开始准备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