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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军好似被雷轰,又似电击,脑门一片空白,睁不开眼睛,他只见得少年的伊莉莎白穿着蓬蓬裙踩一辆单车走在英伦学院里。
是他十八九岁时的梦中情人。
“世军世军,”伊莉莎白上前一步,温柔地轻声道,“我们世军,还是这么好看呢。”
要到这个时候,敏之才用成年的目光去打量她的世军伯伯。
好一个儒商。
只觉得从来没有人在他这个年纪,把白衬衫黑西裤穿得这么年轻,背是直的,高高大大,一双眉毛长及入鬓,眼睛里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世故深沉,叫人看了,情不自禁,这才叫“深邃”。
从来没有发现敏之的世军伯伯眼睛里藏着这么多的东西。
“伊莉莎白,”世军上前一大步,双手大张,想要拥抱她,可是这情景,苦于人多,他又缓缓收缩起来,轻轻道,“早听建成兄说伊莉莎白回来了,这次,就不走了吧……”
多么矜持,男人别转身子,咳咳咳。
他耳根子都红得厉害。
“建成那厮,呵,我不过随口讲了讲,他回头就报告给世军,还真是好兄弟呢。”她似想起什么,兀自笑了笑,神情极是温柔,“怎么舍得走,世军我们且去书房,有那么多话……”
那么轻的语声。
她微微仰头,看牢他。
世军只觉得无限欢欣,轻轻把手搭上她旁边的椅子上,“好。”
敏之似被遗忘良久,要到走时,世军伯伯才想起,自己原是来找这孩子的。
“之之,带弥生回房去。”他偕伊人走一两步,又回头看敏之,敏之还缓不过神来,他温和轻轻道,“弥生喝多了,满场找之之,之之去看看好不好?”
“好。”敏之只觉得无限寂寞。
这一个晚上,从未有过的孤单。
母亲和伟叔叔。
弥生和丹丹。
世军伯伯和黄阿姨。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她是谁,她来自何处,要往哪里去。
最爱的人是谁,谁最爱她。
敏之寻到弥生,只见得那少年一袭白衬衫,靠在廊柱上,摇两摇酒杯,喝了一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弥生,弥生,”敏之走过去,伸出手,声音很是虚弱,“可要我拖你走,还是你自己能走?”
弥生乖乖说:“我自己走,之之不要生气。”
他任她拖他的手,经过大厅,经过楼梯。
凌晨时分,他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女子披衣起床的声;听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
是南方城市的秋日凌晨,两三点钟,雾霭里有着些微的凉意,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
她似背着光,脸容轮廓隐在暗中,只见得两颗眼珠子晶亮晶亮的。
敏之上前,床侧凹了凹,她坐了下来,看着弥生,缓缓轻声道:“酒醒了吗?”
声音带着沙沙声,仿佛哭过。
“醒了。”弥生答。
一刹那间,在黑暗中,她把脸轻轻贴在弥生的大手掌里,蹭了蹭,问了问:“我是谁?”
敏之不晓得要怎么样才能说清楚她微妙、复杂、无从言喻的心境,要到几年以后,大陆出了个王菲,她的一首《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
她都听得鼻酸落泪了,怎么会有人写得如此贴她的心境呢?要怎么样,才可以叫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弥生,弥生。
第3章(2)
弥生在黑暗中缓缓应她话:“之之你是我至钟爱的小妹……之之,你是否在生气,可是哭过了……”
敏之温柔道:“那么,弥生可是喜欢她?”
但凡三角恋,她或者他,称呼情敌,总是一口一个她,或者他。不愿直呼其名,有着微妙的情结作祟。
弥生想了想,他要待想了想,才晓得,原来他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有什么理由喜欢。
至昏暗中,他轻轻答:“也不是不喜欢的。”
那么,也是喜欢的。
他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嗳,丹丹给我们家弥生做媳妇好啦,天天往这蹭饭的家伙,哈哈……
丹丹不止一次说,赵大哥,赵太太宝座我是坐定了,谁叫你小时候都知道美女要先预约的哩。
他当时还一本正经,是,赵太太。
说得多了,假的,也就成真了。
不喜欢也喜欢了。
弥生略微困惑,他分不清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在他身旁,连他眉毛动一动,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多么多么熟悉的人,这样一直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况且,他们赵氏,和她们林氏,家族生意总是要有人接管的。他当医生是当定了,丹丹有了名分,可以理所当然地接管生意,他也少了后顾之忧。
原来,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弥生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最自私不过的,是他自己。
“也不是,不喜欢的。”敏之重复一遍,她抬首看牢弥生,眼睛里的火焰连眼泪也无法熄灭,“可是为什么,弥生要口口声声喊着‘之之之之’,之之同不同意这婚事,之之可是在生气,之之你别走开,我头疼得厉害……”她低低道,“要我不走开,你头疼得厉害,喝醉了的弥生,讲得话到底作不作得准呢。”
弥生听了,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在凌晨寂静时分,她的声音听来异样清晰,一字一句,明明白白。
他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这又是为了什么。
之之不过是他至钟爱的小妹,他爱之护之,将来要将她交由另一男子护佑,一想到这,他都嫉妒得无法言喻,只想把之之藏到无人处。
弥生良久才道:“不叫之之同意,我就是结了婚,也不安生。”
“喔,”敏之握他手,“我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弥生不假思索,极清楚道,“之之你自小依赖我,若我找女朋友,头一个也要你同意才行。”
原来,只是这样。
他与她,只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
宿主与寄生的关系。
她不过,是这个家,一个长住不走的客人。
要到此刻,敏之才明白,“伤心”是形容什么样的人。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踯躅,神情居然非常平静,在将明将暗的天色中,无法形容的,脸色惨白,轻轻道:“要我同意,我怎么会不同意,弥生喜欢最要紧了。”
弥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好像悄悄地、悄悄地没掉了。他惶恐道:“之之可是在生气,之之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我若是知道今晚同丹丹订婚,头一个告诉的,就是之之你,之之你别生气了,要怎么样,你才会对我笑呢……”他喃喃,紧握毛巾被,青筋暴突,多么用力。
这个时候,他还不晓得,那少女伤心难过的,是什么。只道她生气,是生她自己没被知会到的气。
弥生怕之之以为自己不重要,急着说明白,他越是这样,少女的脸色就白得越厉害。
忽然地,就轻轻伸手过去,敏之抱住他的腰,这是她所能做过的最大胆不过的动作了,少年僵了僵,到底还是任由她贴上来。
“以后,要抱一抱弥生,都得问人家同不同意呢……”
黎明来时,她轻轻的鼻息,像小时候靠他肩窝那样,睡着了。
然后,你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能尽如人意。
他是敏之的竹马。
敏之却不是他的青梅。
丹丹翌日清晨像走在自家里,推开弥生卧室房门进来,极其自然的,她说:“赵先生,可酒醒了吗?”
笑盈盈的,温软腔语,好不亲昵。
假寐中的敏之才知道,这个,才是他真正的青梅。
“嘘,”弥生别转身子,食指抵在唇上,嘘了嘘,“丹丹轻声点,莫吵醒之之。”
丹丹脸色大变。
她要到弥生别转身子,才发现床上躺着另外一个人。
她上前一步,见到白色枕头上尚且留有凹痕,他昨个夜里,可是同敏之睡在一只枕头上?
不是一张两张床,而生生是枕着同一只枕头!
就是亲生妹妹,也是不被她允许!
况且,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名义上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妹”!
叫她如何不怒火中烧?
“赵弥生你跟我来。”丹丹冷笑,她没有大声,反而叫弥生自觉矮了矮身,迟疑地,他回头看了看背对他侧躺的之之。
到底还是上前,立在床畔,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无限酸楚温柔。
“我们之之长大了,到底长成大姑娘了,瞧,连睡在一张床上,丹丹都要开始念叨了……”
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弥生怔怔的。
本来,他想要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头发、脸。
本来,他想要像小时候那样,俯下身去,贴她额头,轻轻说早安。
但,但他只是缓缓转过身去,先丹丹一步,出了房门。
丹丹恨不得拿把铲子将那敏之铲下床。铲下她们家赵大哥的床,恨不得过去,揪她头发,切齿道:“下、去!”
但她只是冷冷笑一声。
敏之机灵灵打一个寒颤。
要有多大怨毒,才会连空气都那么沉闷,叫她都屏息。
房门“卡嚓”一声,轻轻合上。
丹丹声音已急不可待地响起:“赵弥生赵弥生,你给我解释清楚!”
……
“她是谁?她姓什么,她姓王!同你赵家什么关系,同你赵弥生什么关系,不过是你那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婶,从她前夫那带来的拖油瓶子!她亲生母亲都不待见她,赵弥生你倒好,当成宝,捧成个什么样子?若不是怕弥生你生气,我一早就要她走!”
……
住不长了。
敏之把脸埋在枕头堆里,良久良久都抬不起头来。
住不长了。
她有预感。
她一早就知道,不能够太幸福,有多幸福,就有多大代价。
那一日,敏之现在已忘记当初是为了什么折回家,不知是要取什么物事,还是落一本课本,她搭公交搭到一半,又折了回去。
那一日,有着冬日里难得因而显得特别珍贵的阳光,烘得人肩头暖暖的。
敏之走进家门,那自庭院老榕稀稀落落筛下的光影,叫她眯了眯眼,“呵”了声,笑起来。
她都不晓得,后来有多少次,梦到这一幕。
这一幕叫她驻足良久,良久。
不知今夕是何夕。
“敏之的房间跟她的人一样,简洁大方。”她卧室房门洞开,黄阿姨的声音,叫人听过一次,想忘也忘不了,只见她背对着房门,仍然是一件黑色长旗袍,柔和嗓音缓缓吐出,“咦,这人是谁?”
她对牢敏之书桌台上,一张彩照细细瞧着。
是那一张照片,敏之十多岁时,她母亲再婚那一日合的影。
母女看着镜头,头挨头,不知有多亲热。
旁边世军伯伯温柔应她:“是之之的母亲。”随手拉了把软皮椅子,叫伊莉莎白坐下。
“怎么,敏之母亲不是她,敏之不是弥生的亲妹子?”她还在惊异,不假思索道,“那是什么人,同弥生这么亲近,要住到什么时候?”
已经完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那姿态,那口吻。
这个家,没有女主人之前,敏之的卧室房门不会被人打开,而没有经过她同意。
世军伯伯很温和,笑笑搭伊莉莎白肩膀,“又有什么关系,横竖不过多了双筷子……”
原来,在世军伯伯看来,她不过是多了双吃饭的筷子。
敏之站在楼梯口,听到这里,抓紧雕花栏杆扶手,那么用力,指节泛白。
她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什么叫“难堪”,这就是。
什么叫“自以为是”,这也是。
原来,她从来不曾是她心目中以为的那么重要。
“不不不,”伊莉莎白黄似是想起什么,大约是头一次见敏之面,她哭得蹊跷,叫她心里生疑,要等到她以一个女人的目光观察敏之时,才发现这爱恋叫她吃惊。
“叫敏之尽早搬走,叫敏之尽早搬走,”尚还是敏之口口声声叫唤的“黄阿姨”,这黄阿姨却这么畏她如虎,“太亲近太亲近了,怎么可以跟弥生住同一个屋檐下,这还了得……”
“伊莉莎白,你这是做什么,之之同弥生怎么会太亲近,怎么不可以住同一个屋檐下……再说,孩子这么小,十七八岁的年龄,‘谋生’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你让之之往哪里搬去……若是碍着弥生,大不了叫弥生搬出去住,再说弥生现在上大学都不住家里,有什么好顾忌的,到底伊莉莎白在顾忌什么呢?”
世军一连迭声下来,仍是含笑看着伊人,涵养功夫算是到家了。
伊莉莎白霍然起身,却仍保持和缓口气:“怎么不顾忌,是我亲生儿子,我当然要护他周全,敏之喜欢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