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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性难移,心志难改啊,他心曲难诉的灵魂,在这部浩瀚二十四卷的文字学著作中又闪现了他执拗,叛逆、不合时宜、失于严谨的灵光。他要从文字的形成和发展中,探索远古的人性之谜、国家之谜、权力之谜,他带有“变法”的浓重色彩,从“道衰以隐,官失学废,循而发之,实为圣时”的变革需要出发,《字说》成了《三经新义》的姊妹篇。王安石“以天下为己任”,要把《字说》作为青持学子的教材,从孩童抓起,用他的“理想”影响未来。他以大无畏气概,向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挑战,冲破儒家经学的传统樊笼,从佛老百家、野史传闻、民谚俚语,话史小说等更为广阔的领域寻找材料,博取所见,诠释语言文字的起源和规律,取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为后人提供一种敢于疑古开拓的精神。他似乎要在此领域里追取他在朝政上丧失的一切。
也许因为“变法”的旗帜还没有最后降落,皇帝赵顼又一次把他高高捧起。他的《字说》在“元丰改制”的高潮中上呈朝廷,皇帝赵顼在思谋“用兵西夏”创建“武功”的同时,立即抓住《字说》,与《三经新义》并举,思谋创造“文治”的辉煌,便加封他为“荆国公”。宰执大臣们迎合着皇帝赵顼的心意,同声唱和,极力吹捧,把他的《三经新义》和《字说》抬高到与“六经”并驱的高度,把他誉之为“今之周公”、“今之鲁公”。于是,皇上诏出,《字说》与《三经新义》独据学馆,“主司纯用以取士”,成了天下学子“鱼跳龙门”的敲门砖。青衿学子滔滔背诵《字说》的热浪于元丰四年随着“用兵西夏”的兵马出征达到了高潮,也给王安石的苍凉心灵以慰藉。
这丝“慰藉”也终于失落。十一月九日傍晚,王安石的侄婿叶涛牵着毛驴从江宁城购日用杂物归来,不及卸货进屋,便神情紧张地跑上半山亭,向身着皂袍,拄杖踱步的王安石禀报了“永乐兵败”、“皇上重病卧床”的消息,王安石立即意夺形骇,手杖落地,呆然失神于半山亭,举目北望,神情怆楚,吁叹不止。
南浦随花去,
回舟路已迷。
暗香无处觅,
日落画桥西。
王安石心头绞动着万般愁结,在叶涛的搀扶下回到书房。他心绪无依,夜不能寐,预感到一场灾难的逼近:“永乐兵败”后的朝政走向,可能是纷争的再起,可能是人心混乱的猖獗,可能是“新法”的明令罢废,可能是“变法”旗帜的最终降落。“变法”将成为历史,人们将为“永乐兵败”寻找注脚,“变法”将蒙受不白之冤,将被执权者抹去锐意进取的光辉,将被执权者视为一切罪恶的渊薮,也将被执权者借来掩饰一切无能不智者的昏庸、一切贪黩不法者的恶行、一切弄权谋私者的祸心、一切利欲熏心者的腐败。而这一切“是非颠倒”出现的迟、早、强、弱,都决定于“重病卧床”的皇上的命运了。他感到心酸、心痛、心哀,一生的心血白费了,一生的岁月蹉跎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失落的是一代理想,沉沦的是一代追求,毁灭的是一个难得的机遇。留在人间的,也许只有永世连绵的惆怅和“欲东而西”不解的谜。王安石在夜阑人静的风啸雁唳中,提笔濡墨,在桌案前的八页屏风上,飞笔写上了他去年秋天吟出的一首《千秋岁引·别馆寒砧》: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
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
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王安石当日病倒,昏迷不醒,两日不语,但似无痛苦之感,神态安详,微弱的呼吸出多入少,一丝一丝地抽泄着他衰老身躯中的精气,面色变得灰暗无光。侍于床榻之前者,唯妻子吴氏、王安国之婿叶涛、“燕尔婵娟”、“书场浪子”四人。吴氏是久病方愈,体弱难支,只能依偎于丈夫身边,洒泪湿襟,不停呼唤着不醒的丈夫。叶涛是二十多岁的诗人,早就乱了方寸,一日三次进城延医诊治,但请来的几位名医,在望气诊脉之后,都瞠目摇头,以为病得离奇,不敢开方下药。吴氏心碎望绝,病卧丈夫身边,闭目流泪,不进饮食,亦不愿就医疗治,只求与丈夫情结同往。叶涛惊慌无措,只有求助于定林寺时空大师的弟子玄音和尚,飞马京都,向居官进行的王安礼告急。在半山园悲哀日益浓重之时,“书场浪子”不愧是个杂家,以其多年过从对王安石心境思绪的了解,上山采得一篓名叫“醒心棘”的草药,指点妻子“燕尔婵娟”佐三年乌鸡慢火熬制成汤,晨昏七次用羹匙喂疗王安石,并悉心悉意为吴氏宽心解愁。这对夫妻,形若王府婢仆,昼夜不离王安石的床榻。
王安石这次病倒,确如“书场浪子”所判断的,是一种灵魂极度痛苦时的心神衰竭,在杂籍传闻中称之为“佯亡之疾”——病者昏迷不语,气息微弱,脉搏隐现不定,灵魂飘忽无依,多梦多妄,三日无药物解其昏迷,则佯亡成真。传说,三国时代,蜀相诸葛亮即患此心神衰谒之“佯亡之疾”而病逝于五丈原军帐中。
王安石虽然由朝政的最高层跌落到荒僻宁静的半山园,但作为学者“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的想象力,并没有衰退;“踞傲人生,探密求蕴”的僻习,并没有泯灭;学者“神龙飞天”般的灵感奇思仍然紧系于他的理想。他执拗的个性,精微的感觉,闷郁的心灵,升腾为对人生种种神秘悲哀和壮志难酬的探索,升腾为超越凡俗、一厢情愿的空虚和迷惘。他毕竟是一位实干的“变法者”,又是一位因“变法”而被贬逐的宰相,当升腾的空虚和迷惘被京都不断传来的哀音撞击之后,便化作痛心疾首的痛苦。
“书场浪子”的药挽回了王安石飘忽无依的灵魂。第三天入夜时分,当“燕尔婵娟”再用羹匙向王安石喂饮“醒心棘”药汤时,王安石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睁开困倦的眼睛,茫然地打量着身边含泪伤情的妻子、捧碗执匙的“燕尔婵娟”和床榻前神情焦虑的“书场浪子”,似在惊异不解中猜测人们此时的所作所为。良久,他的眼睛闪了闪,似乎明白亲人、朋友是为自己猝然病倒在担心和操劳,他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弱沙哑地吟出一首诗来:
枝藜随水转东岗,
兴罢还来赴一床。
尧桀是非时入梦,
固知徐习未全忘。
妻子吴氏喜泪滚落,俯身抓住丈夫的手高兴地说:
“谢天谢地,相公,你昏迷不醒,两日不语,现时终于说话了。”
王安石望着妻子,歉疚地又一笑:
“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直说话啊,你听,我的声音都哑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远古的唐尧、虞舜、殷汤,也梦见了古之暴君夏桀”
“书场浪子”闻声大喜,王安石的思绪已走出了抑郁忧思的牛角尖,在梦中找到了对话的人,这是病恙走向康复的绝妙良药啊!他立即坐在床榻边,鼓励王安石走向舒畅和宽愉的心境:
“先生梦境超凡脱俗,唐尧何状?虞舜何样?殷汤果是英俊汉子?夏桀真是面目狰狞吗?”
“燕尔婵娟”似已理解丈夫的用意,亦笑语请求:
“先生两日不语,清音凝尘,人寰凄绝,婵娟似已双耳失聪,心焦神息,愿闻先生梦中之所见所得,发聩震聋。”
王安石当然理解“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友谊真切的用意,无力地莞然一笑,接过药汤,呷了几口,便若有所感地谈起:
“三代之初的人间世情谁说得清啊,依稀梦中之所见,也许比史籍记载和历代圣人贤人们留下的训诲更为切合实际。尧何状?体长而伟,结兽皮为衣,勤劳节俭之状可见,分明是一位田间老者,然一双八字眉颓然下垂,不仅消没了人主的英武,而且眉宇间堆着浓重的忧郁,不曾见上天所赋‘天纵英明’的气象啊!舜何状?体矮两面色黝黑,重眸相对,貌不惊人,且语迟而缓慢,给人以钝滞木呆之感,然目光戾利冰冷,望者寒心,孝梯之色无存,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所致吧?汤何状?体长面皙而极瘦,似病恙终年缠身而不离,然双目炯炯,城府颇深,双眉如剑,眉宇间带有几丝狡黠;桀何状?体魄雄伟,浓眉虎睛,举止潇洒,确有美男子之姿,王者精明干练之气溢于言表,毫无狰狞之色。然远古以来,世人都似乎以心中的向往,塑造着远古的圣贤和暴君,依据现实的需要,颠倒了远古的混沌,留下了后人永远释解不了的远古之谜——人生之谜,世情之谜,秩序之谜,权力之谜,王业之谜,万物形成之谜和神鬼魔道之谜。也许我梦中之所见,也是一种荒谬,只是自己不解远古之谜的一种癫狂颠倒”
妻子吴氏心情沉重。丈夫真是陷于“探索天理世道”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了。“天理”是飘渺的,你能抓得住吗?“世道”是迷惘的,你走得通吗?居茅屋而心系朝廷,处今时而探索远古,真是一种多情的悲哀。唉,悲哀有时也可宽慰一个人的灵魂,如若离开了这种自寻的悲哀,他可怎么样生活啊!随他去吧,一个生性执拗、令人心疼,却又无可奈何的亲人
王安石仍迷醉在他的梦境里:
“三代‘先王之政’真是清明的吗?我请教于尧,尧喃喃语焉不清;我请教于舜,舜讷讷不知所云;我请教于汤,汤狡黠而推托于宰相伊尹,伊尹却深避远藏,不知去处;我诘问于桀,桀嘻笑而语:汝何愚啊!天地混沌之时,原是万物本初的世界,相依相欺、相聚相离、阴阳参合、相撩相拨,上下无形,顺其自然,无以为‘清’,无以为‘明’,‘清明之政’压根儿是不存的,汝从何处寻找啊!尧出现了,舜出现了,钻木取火,架木为巢,耕作得季,制麻为衣,结绳记事,刻甲为文,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相摩相荡,结束了万物本初的混沌,随之而来的,是人群分伙,私欲产生,虚伪行世,欺骗得宠,王位成了争夺的猎物,权力成了人间的主宰,清浊共存,明暗交融,构成了‘三代之政’的躯体灵魂,‘清明’之说,只是后人的假想罢了,汝何信其真啊!如果有其‘清明’,何来尧、舜、禹、汤之更迭?尧低头惭然地离开了,舜喟然吁叹地离开了,汤默然沉郁地离开了,桀也狂然大笑地离开了。迷惘缠裹着心神啊!梦中所闻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帐,罗网似地组成了人世之初的不解,这不解的‘人世之初’,已变作谬种而遗传于后世,为聪明的后世圣人贤人所因袭。尧主持的江山,真是温良敦厚的‘禅让’吗?史籍记载:‘尧让许由,巢父耻之,秽其涵听,临河洗耳,池主是让,以水为浊,嗟此三士,清足厉俗。’天下终于落到尧‘二女共婿’的女婿舜的手里,时人嗟叹。何其‘嗟’啊,难道根本就不曾有过‘禅让’,而是经受了一场争夺厮杀吗?‘尧日’、‘尧天’的传闻也许全是假的,梦中所闻‘尧晚年德衰,为舜所回,其位亦为舜所夺’,泄出了探索远古之谜的一丝亮光,也许就是时人‘嗟’叹之所本啊!舜时天下何尝清明安定?与其弟象的权争闹得你死我活,开创了骨肉权争的先例,播下了历代相传的谬种,屈子《天问》有语:‘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不就是浓缩了远古之谜的纪录吗?夏桀与殷汤君臣之间的纷争,终于撕落了三代‘先王之政’辉煌的帷幕,桀贬囚汤于均台,置之于种泉(水牢),汤贿通狱卒而出逃,继而割地造反,演出了血淋淋的权力争夺,并牵出一个贤人伊尹和一个美女妹嬉,释解这远古之谜的残酷。屈子《天问》中的‘缘鹊饰王,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无人解答的疑问,先为夏桀宰相,后又充任殷汤宰相的伊尹,真是这场权争中决于胜负的人物吗?一个漂亮的女子妹嬉,真是造成远古之谜的祸根吗”
“书场浪子”暗思:这正是王安石的悲哀啊,远古留下的人生之谜、世情之谜、秩序之谜、权力之谜、王业之谜,原是不可探索的,历代的圣人贤人都佯作视而不见,以维持这些罪恶根源的永恒,或美化这种罪恶渊薮的神秘,王安石却苦苦地追索着,试图用“变法”的霹雳手段加以改变,而且在失败遭贬的清冷空虚中仍魔谜于此道而不疲,真是难得的可怜可敬可佩。
王安石似乎已察觉到他梦境中所闻所见的悲哀,声音变得苍凉:
“尧桀的是非也许原是不可探索的,就是苦苦追求而释解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