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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公绘,时年三十八岁,皇太后弟高士林之子,身躯魁梧,举止潇洒,着装饰佩,仍有外戚高傲之气。此人有项羽之风,读书不多,识字无几,但酷爱剑术。悟性极高,为人颇为正直。由于小时常居姑母皇太后身边,对外戚与皇室关系,有谨慎自重之习。今日,或因数日风尘劳累,或因皇上病情忧心,神情呈疲惫之状。蔡确抢先恭礼相迎,使他一时失措,急忙拱手致礼:
“光州团练使高公绘,恭请右相大安。卑职接到和叔书信,得知圣躬欠安,心急如焚,不及请示朝廷而至京,并违‘无诏莫入’之制,恳乞右相处置。”
蔡确挽高公绘入座,并亲自奉茶,笑着说:
“‘无诏莫人’之制岂是为公绘设啊!大内新增禁卫有眼无珠,我当查究以重罚,请公绘海涵其咎。”
高公绘急忙拱手作谢,并极力为宣德门当值押班解脱,随即急切询问:
“皇上近来病恙如何?”
蔡确心里一喜,借机抛出与邢恕计议的圈套。先是故作忧伤而不语,继而唉叹一声说道:
“公绘乃皇上亲眷之人,恕我直言无隐了。皇上服药日久,御医已尽其所能、所知、所闻,皆无医效出现,近日时有昏迷之状。现朝臣所虑者,无新的药方以奉皇上,且一般臣子,位卑人微,虽有奇方,亦不敢贸然贡奉。公绘从光州归,知光州有医昏迷之疾的妙方否?”
高公绘忧心更重,默然摇头。
邢恕在旁似忽而恍悟道:
“蔡公所语,突使我想到一个偏方:‘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但此方载于何书,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请右相速下谕旨,立即着令龙图、天章、宝文、显漠、徽献、敷文诸阁官员,翻阅全部藏书查找。”
蔡确听罢,急情而起:
“和叔何延误至今啊?你说的是《道藏》一书吧?《道藏》一书中确实载有这一药方,我也是看到过的。但‘桃著白花’,乃旷世绝无仅有之物,何处可得啊?”
邢恕回答:
“对,对!是《道藏》一书中记载的,还是蔡公的记性好。蔡公、公绘,实不相瞒,寒舍花园有一株桃树,满著白花,十分神奇,今闻蔡公言及偏方,突忆起‘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之说,真是天意巧合!公绘,请至寒舍睹‘桃著白花’之奇,借重公绘忠贞高贵之躯心,能献此药方于皇上,邢恕则生无所憾了。”
高公绘一把抓住邢恕的手,激动地说:
“若‘桃著白花’果能治愈皇上昏迷之疾,和叔之功将冠于群臣。”
蔡确急忙拱手祝贺:
“公绘、和叔之交,真有高山流水之雅,这种情谊必将造福朝廷。”
邢恕的住宅在东华门外土市子街北端的莲花巷里,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宅屋之旁,有一小型花园,篱笆环绕,柴门敞开,内有石几石凳,颇为雅致。高公绘在邢恕引导下走进柴门,果有几株桃树,花满枝头,在落日的辉映下一片嫣红。高公绘举目观望,不见“桃著白花”,疑而询问:
“和叔,‘桃著白花’者何在?”
邢恕挽高公绘坐于石几旁,笑指高公绘说:
“今日朝廷所需之‘桃著白花’,乃公绘也。”
高公绘一时茫然。
邢恕的神情变得肃穆诚恳:
“恕与公绘之交,肝胆相照,公绘知今日朝廷之危乎?”
高公绘立即明白:“桃著白花”之论,原是一场骗局,心里蓦然腾起一层不悦,但事已至此,耐着性子看个究竟吧,便佯作惊诧之状:
“公绘外居光州,已整整两年,对现时朝廷情状,茫然不知。和叔所语,我心惶惶。”
邢恕开始试探:
“上疾成疴,已有八个月不理朝政,朝廷状似平静,实则波浪汹涌,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借左相之权,阴与尚书右丞李清臣谋,背着崇庆宫皇太后,欲行立储继位之举。他们指使亲信,暗地游说于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已选定了如意之人。”
“所选定者何人?”
“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
高公绘心机一转,欲擒故纵地询问:
“去年春时,我居光州,曾闻皇上大宴群臣于集英殿,着皇六子延安郡王亻庸侍立于御座之侧,并令与王珪相见,暗喻立储之意,不知此事确否?”
邢恕知道凡事不可一味撒谎,特别是朝臣皆知之事,便坦然回答:
“确有此事。去年三月十八日,皇上大宴群臣于集英殿,命延安郡王侍立御座之侧,但当时延安郡王尚未出阁,‘暗喻立储’之说,只是一些臣子的猜度,至于‘与王珪相见’之说,只怕是王珪自抬身价的谣传。况崇庆宫皇太后至今未有丝毫赞许之意。今春二月二十五日,皇上病情转重,二府、三省重臣入问于福宁殿病榻前,王珪借机奏请‘早建东宫’,皇上三顾而未语。”
高公绘微微点头,似已相信了邢怒之说。
邢恕放开胆子游说:
“公绘当知,皇六子亻庸年仅十岁,虽有聪明乖觉之处,但毕竟还是孩子,于朝政一窍不通,如何理政治国?且为德妃朱氏所生,人望亦难孚宗室王公之心,若立其为储而继位,其朝政大权必落于王珪之手。皇太后素恶王珪行事左右逢源、八面使风、诿过成性、贪功成习。用兵西夏,乃王珪为逆闭司马光、苏轼入京之途而唆鼓皇上兴兵,及至兵败永乐,反诬皇上孤意而致。王珪对皇太后亦素怀不满。朝廷之危,莫危于今日,右相蔡公忧心忡忡,寝食不安,特命邢恕谋于公绘。公绘乃皇太后之内侄,皇上之表弟,能漠然无视吗?”
高公绘的神色严峻了:
“右相蔡公意在何人?”
邢恕见高公绘已入其套,便壮大蔡确的声威侃侃谈起:
“有相蔡公意在雍王颢。不仅右相意在此人,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及宗室王公多数人都寄意于雍王颢。公绘当知,雍王颢乃皇上彻弟、皇太后之子,春秋鼎盛,正是有为之年,在王安石权势炽热、威风凛凛之时,敢于与王安石抗衡者,唯此人也,其德孝智勇,深得皇太后、宗室王公、朝廷群臣的赞许。雍王颢乃仁义之人,恩遇皇室、宽厚臣下、仁待元老,泽及外戚,无怨于朝廷,无怨于天下,弟承兄业,符合我朝之古例。公绘当知,我朝建国初期,太祖皇帝(赵匡乱)在位十七年,后太宗皇帝(赵匡义)以弟继兄位大兴帝业,创我朝五十多年的兴盛辉煌。今若依右相蔡公所谋,雍王颢立储继位之后,必与皇太后共同处理军国大事,母子同心,必造我朝的再度辉煌”
高公绘已完全听明白了,他感到堵心和厌恶:朝廷之危无它,乃是这般宰执大臣各怀私欲、各结私党、各弄权术所致,王珪、蔡确一丘之貉,邢恕,倾危诡诈之士!他真为朝廷的未来担忧,遂高声打断了邢恕滔滔不断的游说:
“和叔,谢你肝胆相照。天色已晚,请你明白说吧,有相蔡公有谋于我者何事?”
邢恕大喜,全盘托出:
“请公绘进崇庆宫,劝皇太后废王珪‘拥立皇六子’之阴谋,纳蔡公‘拥立雍王颢’之谏言。事成之后”
高公绘大笑:
“驰书光州,骗我回京;宫门遭阻,诱入政事堂;‘桃著白花’,拖入圈套。皆和叔与右相之杰作啊!”
邢恕亦大笑:
“心系朝廷,不得不为,请公绘鉴谅。”
高公绘摇头叹息:
“肝胆相照,肝胆相照啊!和叔系我知己,何不察皇太后对母家高府的规矩?我仅举两事告之:英宗治平二年,皇太后时为皇后,皇帝念我父任殿内崇班年久,且多建树,欲迁其官,并已下诏,是皇后为避外戚沽恩之嫌,断然命我父呈表谢辞。元丰四年,我怕祖父(高遵裕)兵败灵州,群臣以责在监军李宪为其辩解,皇上亦有怜意,是皇太后为避外戚恃恩之嫌,力主贬伯祖公为鄂州团练副使以罚罪。”
邢恕一下子愣住了。
高公绘霍地站起:
“君与蔡确之谋,欲祸我九族啊!”说罢,拂袖而去。
邢恕颓然,全然傻了。
大相国寺的暮鼓声缓慢地传进福宁殿寝室,轻叩着皇帝赵顼的耳鼓,轻抚着他一颗疲惫无力的心。他静听着,感到暮鼓声的柔和、适意和悠远。品味着这奇妙的音律,似乎是一种庄穆忏悔的痛苦呜咽,眼前似乎闪现出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画壁上大佛涅槃的形影:涅槃,不就是忏悔人生无留无恋的最高境界吗?不就是了却人生失误和遗憾的一种心灵飞跃吗?凡人是成不了大佛的,但佛的涅槃却同样可以消除凡人心灵的悔恨和痛苦。这暮鼓声原是一种召唤,原是一种启迪,召唤自己用忏悔偿还欠于人间的一切债务,启迪自己还原作为一个人的本性,随着这暮鼓声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暮鼓声仍在响着,融浸于皇帝赵顼的心灵。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一瞥,眼前是泣咽的妻子和流泪的母亲。我不仅有负于天下黎庶、列宗列祖,也有负于妻子、母亲啊!他的心头酸楚,眼皮闭合,说出口的,是含混不清略可听辨的哀声浅叹。皇后、皇太后在俯身倾耳地细听着:
“我当了十八年的皇帝都做了些什么啊?只搞了一场毁誉不一的‘变法’。看来这场说不清的咬法,还是要久远地‘毁誉不一’下去。近几年来,在自己的心里,不也是时‘誉’时‘毁’吗?岁月逝去又来,悠悠绵绵,一切由今人、后人说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能够得到‘毁其当毁,誉其当誉’的公平,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唉,十八年来,‘励精图治,欲一振其弊’的理想错了吗?‘奋而雪耻,恢复疆土’的追求错了吗?世情难解,人生迷惘啊,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追求,却导致了一场乱糟糟的悲哀结局?为什么一副热腾腾的希冀却换来了个冷冰冰的失望?十八年来,为了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面貌,为恢复失去的疆土,我雄心勃勃地变革旧制,我废寝忘食地推行新法,我急风暴雨地涤荡因循苟且,我处心积虑地争取军心民心,不敢偷懒,不敢懈怠,竭其才智,呕心沥血,结果呢?”旧习痼弊复起,因循苟且更甚于往昔。外患日炽,还得用银两、丝绢、锦缎、布匹、茶叶、马匹和忍气吞声的屈辱买得边境半月十天的安宁。连一度雷滚九天的‘变法’两字,现时也很少有人提及了。十八年来,朝政翻了一个筋斗,我原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做好的帝王,留下的还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一个‘宴乐无度、因循苟且’的朝廷和一场莫测结局的纷争混乱。
“我不怨天尤人。往事如梦,不堪回首,这场冷清的悲剧缘何发生?我太多太重的私欲是难辞其咎的。‘变法’风起,朝野不解,群臣疑虑,我急功求名,贪雷霆之威,少周切举措,急行冒进,企图一蹴而成其业,名传千古,种下了朝廷混乱的祸根。‘变法’深入,王公嘈杂,后宫非议,我私其宗室,怕危及祖制,怕骨肉离心,怕对不起勋臣外戚,遂惶惶然而动摇,埋下了旧物复生,痼弊复辟的种子。‘变法’有失,官商勾结,权钱为奸,道德沦丧,天下攘攘,我吝于匡正,怕‘变法’受挫,伯诏令失威,怕丢失自己‘英明’的脸皮,遂借词包庇了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终使民心丧失。‘变法’遭遇天灾,民怨沸起,流民入京,我自丧信心,怕流民生事,怕盗贼蜂起,怕社稷遭危,遂信天命而自毁新法,贬王安石以消民怨,终于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恶果。我‘叶公好龙’,亲自发起了‘变法’,又亲手埋葬了‘变法’
“我哀伤自己的命运,居于皇位十八年的我,原不是真的我啊!一袭黄袍掩盖了我生性的平庸,一张龙椅神化了我生性的软弱,一座宫殿美化了我生性中的因循、贪婪、残忍、嫉忌、动摇、怯懦和卑下的一切,至高的权位吞没了我生性中善良、谦和、友爱、同情、自强、进取和高尚的一切,‘皇上万岁’的颂歌唱昏了我的头,‘天纵英明’的欺骗终使我成了人间的‘神灵’。于是,一切荒唐出现了:我听不得不同政见,动辄以‘贬逐’对待臣下,连忠耿正直、出言无隐、朝臣典范、才冠天下的司马光、苏轼也不能幸免。我爱才忌才,容不得头上有一片乌云遮掩,伯黯淡了帝王的灵光,连自己视为师长的王安石也逐出了朝廷。我多疑猜忌,怕大权旁落,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弟弟、母亲和祖母。我又轻信谗言,在一个又一个圈套里穿行跌倒,而且是痛定忘痛,不知悔改。我有时又离奇地心慈手软,对贪黩误国之人,仁慈沽誉,下不得手,致使法纪松弛,奢侈之风泛滥。现时,这召唤忏悔的暮鼓声正在一层一层撕揭着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灿烂的外衣,衣连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