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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车跨山跨横海,
风枝露叶如新采。
官中美人一破颜,
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支来交州,
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
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
莫生尤物为疮痍。
风顺雨调百谷登,
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
武夷溪边粟粒牙,
前丁后蔡相笼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
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
致养。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
可怜亦进姚黄花。
《荔枝叹》,一首凄怆雄浑的史诗,它鞭笞着汉唐皇室生活的穷奢极欲,它揭露着现时朝廷重臣“争新买宠”的卑心丑态,它哀叹着疾苦黎庶溅血干载的惨情,它展现了苏轼一颗“忠国爱民”的赤子之心。
在苏过悲愤激越,沉郁顿挫吟诵《荔枝叹》的声浪中,苏轼闭上了眼睛,他静听着,微笑着,舒心地品味推敲诗中的字句
苏轼悄悄离去,时年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六岁。
苏过吟诵《荔枝叹》声停,“无知”和尚急唤苏轼,苏轼不应,“无知”和尚仆床而泣,痛哭呼号:
“苏子瞻,心系黎庶,至死不移,史诗传世,佛莫能比,亦人间的大佛啊”
“孙氏宅”腾起了哀痛哭泣声,亲人离去了,文星陨落了。
常州城在哀痛中,数万黎庶,举幡以哀,焚香门前,三日不歇,祭奠苏轼的亡灵。“裴氏宅”门前,老妪和她的儿子,跪地七日不起,泪尽目干。
苏轼病逝的消息传至颖州,张耒闻知,举哀行服,出俸钱于荐福禅寺修供,以致师奠之哀。朝廷知之,乃遭论列,贬往黄州。
苏轼病逝的消息传至荆州,黄庭坚闻知,设祭堂于府邸,士人往吊之,黄庭坚两手抱一膝起行独步,以致深哀。
苏轼病逝消息讣至京都,朝廷无些微反应,街巷黎庶却举祭哀伤,京都文坛哀悼连日,陈无己悲疾而亡,太学士侯秦、武学士杨选率众举衷于宣德门前,从者数百人,为苏轼祭奠招魂,在京师掀起了一场风波。
苏轼病逝的消息讣至颖昌,苏辙哀痛昏倒,停食泣咽者三日,设灵堂以祭,咽泪写出《祭亡见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哀诉兄弟之情。并书《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蛰书,论古今
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
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
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
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苏轼之殁,苏辙杜门于颖水之滨,终日默坐,不复与客相见,如是者十年,自号颖滨遗老,于政和二年(1112年)病逝。遗有诗作一首,记暮年的孤独凄凉和当时朝政的昏暗:
闭门不出十年久,
湖上重游一梦回。
行过闾阎争问讯,
忽逢鱼鸟亦惊猜。
可怜举目非吾党,
谁与开樽共一杯?
归去无言掩屏卧,
古人时向梦中来。
苏轼之殁,士大夫作祭文、挽诗甚多。“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扔(字文叔)之祭文,颂苏轼之功业,叹苏轼之坎坷,抒自己的哀伤,流传于当世,“人无贤愚皆诵之。”
道大难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
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囗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翌年(崇宁元年)六月二十日,葬苏轼于汝州郊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峨眉山,与妻子王闰之同穴。
苏轼逝去了,他的诗词文字却繁星似的辉耀人间,黎庶吟诵,文坛益贵,商贾镂刻鬻之,学子、士大夫慕而学之,翕然成风,时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之语。野史记载:有学子名章元粥者,娶妻陈氏,甚端丽。蜜月间,得苏轼《眉山集》,日夜嗜学,观而忘寝,冷落新妇,陈氏怒而求去,章元弼应而诺之,事后每为友人言:“缘吾读《眉山集》而致也。”及至苏轼文字遭禁,片纸只字皆宝,一纸轻万钱,密而藏之。野史记载:宣和年间,“隐相”梁师成以三百千钱购得苏轼一幅《英州石桥铭》;谭稹以五万钱从沈元粥手里购得苏轼亲笔“月林堂”三字榜名;有一士人携苏轼诗集出城,为门役查获,执送有司勘审,京尹见其诗集后士人题有一诗:“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谩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护惜,六丁收拾上瑶宫。”京尹抚苏轼诗集而神情怆然,誉士人为人之义,执酒以敬,暗纵之。
苏轼逝去了,人们怀念他,思之不得,化之为神。野史记载:京都学子莫蒙正,夜梦行湖上,见一老者,野眼髻发,颀然而长,参从者甚众,轩轩然常在人前,路人皆雀跃欢呼:“此苏翰林也。”莫蒙正趋前拜见,执礼甚恭:“蒙正为儿时,诵先生文,愿执巾侍,不可复得,不知先生厌世仙去。今何所领,而参从者若是啊?”苏轼熟视曰:“是京都太学生莫蒙正否?”对曰:“是。”苏轼颔首作答:“我今为紫府押衙了。”莫蒙正梦醒,遍传“苏子瞻今为天上紫府押衙”于京都。更为甚者,苏轼成神之说,起于皇宫:一日,宫醮,皇帝赵佶亲临之,道士拜章,忽如睡梦,久之乃起。皇帝赵佶诘问其故,道士答曰:“贫道甫伏于地,即恍惚面魂灵升入天帝灵霄官,见奎星长正在奏事,视之,乃本朝苏轼也。”皇帝赵佶惧而惶恐,遂访求搜集苏轼之文,归之秘府,南宋文学家刘克庄有诗记其事:
岭外瘴魂多不返,
家中枯骨亦加刑。
稍宽末后因奎宿,
暂仆中间为彗星。
早日大程如反覆,
暮年小范要调停。
书生几点残碑泪,
一吊诸贤地下灵。
苏轼和他的文字,终是不朽的。
篇二十二
汴京·端礼门·宣德门·繁塔寺
晨钟暮鼓,苍凉凄绝。北宋王朝灭亡了·
王安石、司马光病逝十五年。苏轼病逝一年。
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十七日清晨,雾漫泞京,掩没了皇宫里的殿宇亭台和街巷里的酒肆楼阁。京都十大禅寺的晨钟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雄浑苍凉,猛烈地驱散着灰蒙蒙的浓雾,强烈地摇落着御路两侧桃、李、梨、杏湿淋淋的枯叶,焦躁地唤醒了京都习惯于晚睡晚起的人们,撞击着皇宫端礼门前连夜矗起的一座石碑。这座石碑是大宋建国一百四十二年来不曾有过的。石碑前已滞留着早朝散去后的朝廷百官,京都闻讯的文人、学子、艺伎、黎庶也从各条街巷陆续赶来观看,至雾散日出已时,已聚众数千,嘈杂、议论、喧闹声代替了十大禅寺的晨钟声,端礼门前呈现出一片混乱。
这座石碑,高一丈五尺,宽五尺,黑底白字,石工刻镌而成,额以“元祐奸党碑”五字,乃皇帝赵佶御笔,碑文乃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所书。其文曰:
皇帝即位,旌别淑匿,明信赏刑,黜元祐害政之臣,摩有佚罪,乃命
有司夷列罪状,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一百二十人。皇帝命书而刻
之石,置端礼门前,永为万世之臣戒。又诏京书之,将颁之天下。臣窃惟
陛下圣神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绍先烈,臣敢不扬休命仰承陛下
孝悌继述之志。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臣蔡京谨书记。
下列元祐奸党名单一百二十人。等其罪状,刻石而定。
文臣执政官二十三人:
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韩忠彦、范纯仁、曾布、刘
挚、王岩叟、范纯礼、蒋之奇、韩维、孙固、李清臣、苏辙等。
待制以上官三十五人:
苏轼、范祖禹、赵君锡、朱光庭、吴安持、孙觉、鲜于亻先、贾
易、曾巩、范纯粹、杨畏、吕陶等。
馀官四十八人:
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刘攽、司马康、刘安世、吴安诗、
欧阳棐、王巩、郑侠、程颐等。
内臣八人:
张士良、鲁焘、赵约、谭囗、杨囗、陈询、张琳、裴彦臣
武臣四人。
王献可、张逊、李备、胡田。
曾任宰臣二人:
王珪、章惇。
这座“元祐奸党碑”的出现,群臣黎庶都迷们而恐慌。这个杀气腾腾的举措,明面上是皇帝赵佶和宰相蔡京“崇尚熙宁之政”、恢复“熙宁新法”的宣言,骨子里却是皇帝即位改元后的一次大清洗:定罪为“元祐奸党”的一百二十人中,既有“熙宁”年间“变法”的反对者,也有“变法”的倡导者和支持者;既有“元祐”年间“革故鼎新”的倡导者和支持者,又有“革故鼎新”的反对者;而且这一百二十人中,一半是当代著名的学者和文人。钦定“奸党”失去了明确的界线,只能是一种滥行权力、为欲所为的暴政。于是,群臣在这个“奸党”名单中所关注的,主要不是曾经反对过自己的政敌,而是自己所亲近过的朋友,政坛纷争可伸可缩、株连之累可大可小,如若朝廷纷争再有发展、株连的圈子稍有放大,自己不也进入“奸党”中了吗?京都学子、文人、黎庶,早已对朝廷近三十年来不停的政争烦透了心,此时之所见所思,主要不是这些“奸党”的罪行,而是近三十年来这些人物留下的“遗产”,拥护“变法”者,在思念章惇、曾布、李清臣、韩维等人在“熙宁”年间的功绩和不凡表现;反对“变法”的人们,在思念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苏轼、苏辙等人在“熙宁”、“元丰”年间坎坷的遭遇;大学的学人学子们,在思念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刘攽等人十五年冷室著作的清苦艰辛和《资治通鉴》的辉煌成就;文坛瓦肆的文人艺伎们,在思念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人的才情诗篇。人们对权力滥用者的传统厌恶和对是非不分中弱者遭难的传统同情,迅速升腾为对这座“元祐奸党碑”的怀疑和反感,心中长久淤积的对朝廷不满的愤怒喷发了,变成了骚乱的狂呼嚎叫:
“章惇何罪?”
“曾布何辜?”
“苏轼连年颠沛流离,何党何奸?是非不分!”
“司马光,朝臣典范,何罪而遭此劫难,人心不服!”
“崇宁,崇宁,崇尚‘熙宁’‘熙宁之政’何在?欺天欺人!王安石地下有知,当嚎啕痛哭”
骚乱的狂呼嚎叫声,震动了皇宫,震动了京都,人群不断地向端礼门前涌来,朝廷惶恐了,大内禁卫甲戈涌出,立即控制了端礼门,皇城司的巡逻铁骑也狂飚似地赶来,控制着通向端礼门的各条巷口,人们在铁甲铁骑的包围中沉默了。
在大内禁卫涌出,皇城司铁骑狂飚而至的同时,一队黄甲禁卫拥着宦官头子童贯乘马而出端礼门。
童贯,字道夫,汴京人,时年四十八岁,因善于迎合皇帝赵佶之意图而获宠。其人外和而内狡,笑面而习心,现时虽为宦官,实际上权同右相,与蔡京相倚相援,已成为皇帝赵佶的左右手,“元祐奸党碑”之立,乃出于童贯与蔡京的“合谋共奏”。
童贯立马于端礼门前,望着含怒沉默的人群,微微一笑,手持圣旨,高声喊道:
“圣上诏谕百官黎庶!”
百官急忙跪倒领旨。
黎庶、文人、学子亦随而跪倒。童贯高声宣旨:
奸党之罪,为害社稷,实不可寡,刻石贬罚,以戒不忠不信之臣。
今再谕四事:
一、诏令天下监司长吏厅,备立“元祐奸党碑”以示天下黎庶共知,使奸人司马光、苏轼、章惇、曾布之辈,遗臭千古;
二、诏令焚毁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刘挚、范百禄、梁焘、王岩叟景灵东官绘像;
三、诏令焚毁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所有诗文。范祖离所著《唐鉴》、范镇所著《东窗纪事》、刘攽所著《诗话》、僧文莹所著《湘山野录》亦悉行焚毁。私存匿藏者,以律严惩;
四、诏令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其奸党子孙亦不得入京为官
焚书坑儒,暴秦之所为啊!童贯宣旨声停,端礼门前死寂沉静,人群默然禁口,既无欢呼皇帝英明天纵的套话,也无愤懑激烈反对之声,端礼门前似乎成了一座苍凉阴森的墓地。人们胆怯了?哑巴了?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