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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战争的阴影,使年轻的皇帝赵顼紧张起来。他虽然不懂打仗,但贫弱朝廷的帝王对战争有着天生的恐惧,何况他尚忍受着前朝战败后割地赔款的痛苦。
老谋深算的韩琦觉得此刻该向皇上指点迷津了。他知道,一不能像司马光那样偏执一词,尽谈新法之弊,那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因为新法是经皇帝恩准的;二更不能像苏轼那样口无遮拦、信笔舒意,为图痛快,语出惊人,那是文人的毛病,是最讨人嫌的。他要在皇上可能听谏的限度内,轻轻地而又深深地在皇上心底的疑窦上下针,引导皇上作出变更新法的决定。
韩琦在皇帝尚为战争而惶恐的慌乱中开口了:
“臣现任河北四路安抚使,所忧心者,乃民心不协,军心恍忽。‘青苗法’推行于广大农村的利弊如何?臣不敢妄言。但推行于河北四路的街镇城廓,实属荒唐。街镇城廓不种稻谷,不事农稼,却散发青苗钱以收利,不是活见鬼吗?”
赵顼惊异:
“有这样的事?”
韩琦离座跪倒回答:
“臣不敢妄言。圣上创制“青苗法”,本欲益于农事,造福万民,可现时已在许多地方离其正道而泛滥于街镇城廓。市人逐利,商贾蝇营,唯利是图成风,淳朴之俗已变,黎庶利欲成癖,不再关心边事。士卒薄衣饥肠,执戈守边,望身后逐利之众而寒心。圣上,老臣不忧西夏兵马之凶蛮骄横,而忧军民之离心啊!”
皇帝赵顼猛然立起,神情激愤,以拳击案:
“又是‘青苗法’!朕始以为‘青苗法’可以利民,今乃行之以害民,且滥于街镇城廓,何人所为”
韩琦急忙叩头称罪。但他心里明白,小皇上开窍了,点到为止吧!不论年老或年轻的皇帝,都是厌烦臣子把话说透的。该让这个娃娃自己琢磨决定了。
半个月后,朝廷里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
二月十日,皇帝赵顼发出第一道谕旨:诏令苏轼以直史馆权开封府推官。
群臣大惊:苏轼被降职,这就是皇帝对苏子瞻呈《上皇帝书》的回答。于是,群议纷起,昼夜不停。有人认为,苏轼虽未离开京都,但已下降为开封府推官,其事务仅限于审理开封府案件,实际上已被逐出朝廷。有人认为,这是王安石的阴谋,欲借开封府推官这一繁忙职务,耗尽苏轼的时间和精力,封住苏轼爱管闲事的嘴巴。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对苏轼的警告,若再舞笔弄墨、多嘴多舌,下一步就该离京外任了。还有人认为,这是皇帝“爱才惜才”的表现,留其在京,也含有“待机重用”之意。但有一点众人认识相同:皇上决意推行新法,逆者必贬,愕者必罚。
二月十一日,皇帝赵顼发出第二道谕旨:诏令王安石、王珪、陈升之、韩绛等议停“青苗法”。
群臣大惑:皇上意欲何为?昨天贬罚了苏子瞻,今天却怎么向王安石问罪了?难道“变法”要然车吗?据说,诏令下达到东府中书门下,王珪、韩绛瘫软在座椅上,王安石呆若木鸡,陈升之正在品茶,惊得魂飞魄落,茶杯坠地而碎。吕惠卿、曾布、章惇等闻得消息,也如火燎蜂房,全杀羽了。
二月十二日,皇帝赵顼发出了第三道谕旨:诏令司马光为枢密院副使。
群臣全然糊涂了:这是干吗啊?皇上既欲罢停新法,为什么要把司马光调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职位,剥夺其议政谏奏的权力呢?枢密院副使之职是主管军队事务的,看来是个实职,但却没有实权。军队的调动权归皇帝,枢密副使只不过是兵马草料总管罢了。而且司马光不谙军队事务,这种明升暗降的办法,等于置司马光于闲散之位优而不用啊!这不是成心乱来吗?君心难测啊!
其实,皇帝赵顼的心思是明摆着的。他需要苏轼的“才”,需要司马光的“忠”,需要王安石的“锐意进取”,更需要韩琦所谓的“民心”、“军心”,以对付西夏人随时可能发动的战争。他不愿因苏轼、司马光的反对而罢停新法,新法是他“富国强兵”希望之所在。也不愿因新法的推行而伤害司马光和苏轼,以免再次造成朝廷的动荡。更不愿因朝廷的再次动荡而引起“民心不协”、“军心恍惚”,从而激起“晋阳之甲”。他在痛苦的矛盾中,希望用左右平衡的权谋,达到朝廷高层的稳定。
“诏令苏轼为开封府推官而保留直史馆这个贴职,是朕再三思虑作出的决定!朕要告诫‘天下奇才’苏轼,朕断不会因新法推行中的缺失就罢停新法的。朕要暗示群臣,苏轼所呈的《上皇帝书》,虽然被朕拒绝搁置了,但苏轼在朕的心里,仍然占着重要位置。苏轼,你理解朕的心意吗?
“诏令宰执大臣议停‘青苗法’,是朕精心刻意的决定啊!这是一种姿态,也是被迫作出的让步。不如此,不能平息朝野的不满;不如此,不能安慰司马光、苏轼的忠心;不如此,不足以告诫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王安石、吕惠卿啊,勿执拗专断,勿漠视缺失,勿曲高和寡,勿唯我独尊,你们理解朕的苦衷吗?
“诏令司马光为枢密院副使,也是朕劳心之得啊!西府枢密院,掌管军务的最高机构,正是忠贞尽职之臣当居之所。司马光,你居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位,职在谏言,势必掣肘,朕不愿挥臂而降罪于你啊!若居枢密院,职责之所在,必能使朕明于军务边情,且与政务无涉,可以超脱地处世处人了。司马光啊,你能体谅朕之用心吗?”
三道“谕旨”发出了,皇帝赵顼身居福宁殿,焦急地等待着苏轼、司马光、王安石领旨谢恩的奏表,他希望从上呈的谢恩奏表中,看到朝廷政争的消失与安定局面的出现。
谁知道皇帝赵顼的三道“谕旨”,竟然引起了三堆冲天的大火。
儒家忠君思想培育的苏轼、司马光、王安石都以“守道不移”、“九死不悔”的精神,不愿让步、不愿妥协、不愿沉默,以异曲同工的方式,与皇帝赵顼展开抗争。
苏轼“狂狷”得令人惊异!他接到皇帝“谕旨”的第二天,就一声不吭地到开封府理事去了。在推官的职位上,克尽职守地审理案件,半个月内很快的以“清正严明”赢得了黎庶细民的赞扬,被誉为开封府“包拯第二”。但在审理案件之余,又送上了一份《再上皇帝书》,对新法进行了更为激烈的弹劾。奏表中放肆地写道:
“自古存亡之所寄者,四人而已,一日民,二
日军,三日吏,四日士。此四人者一失其心,则足以
生变。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青苗助役之法行,则农
不安,均输之令出,则商贾不行,而民始忧矣;并省
诸军,迫逐老病,至使成兵之妻,与士卒杂处其间,贬
杀军分,有同降配,迁徙淮甸,仅若流放,年近五十,
人人怀忧,而军始怨矣;内则不取谋于元臣侍从,而
专用新进小生,外则不责成于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
使者,多置闲局,以摈老成,而吏始解体矣;陛下临
轩选士,天下谓之龙飞榜,而进士一人首削旧思,示
不复用,所削者一人而已,然士莫不怅恨者,以陛下
有厌薄其徒之意也,今用事者,又欲渐消进士,纯取
明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更相扇
摇,以谓必行,而士始失望矣!民忧而军怨,吏
解体而士失望,祸乱之源,有大于此者乎?”
更为甚者,苏轼竟借担任开封府科举试官之机,出题策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荷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啥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以历史上胜败兴亡之事,在学子中影射王安石之专断和皇帝的用人不当。
王安石也“执拗”得惊人!他接到皇帝的“谕旨”后,由沉默而转为愤怒,不仅没有议停“青苗法”,反而闯进大内,与皇帝赵顼一阵争吵,竟以“青苗法若行之有利,施于街镇城廓有何不可”的执拗言论,与皇上对抗。并上章请求外任,随即以病告假,不再临朝理事,撂挑子了。陈升之、王珪、韩绛等人,或出于胆怯,或出于无能,或出于避责,或出于配合,也都以种种理由龟缩不出。吕惠卿、曾布、章惇等虽临朝而不视事,为王安石的“撂挑子”而张威。谢景温等借风作雨,策划于密室,把诬陷苏轼借其父苏洵病亡、扶丧归蜀“往复贾贩”,做投机生意的弹劾奏表送到皇帝案头。朝廷混乱,以至朝政瘫痪。赵顼紧张了,几次派人请王安石临朝视事,王安石借病闭门不出。赵顼不得不专赐诏谕,向王安石说小话,“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处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所望将以诿谁?”但王安石执拗到了极端,他不仅对皇帝的诏谕抗章自辩,而且断然表明:皇帝不收回“议停青苗法”的谕旨,他是不再当副宰相的。
司马光的“迂阔”也令人惊叹!他接到皇帝的“谕旨”后,拒绝担任枢密院副使,并呈表禀奏说:“臣以受陛下非常之知,不可全无报效,是以乞罢条例司及常平使者。若陛下果能行此,胜于用臣为两府;若言无可采,臣独何颜敢当重任”,并贴黄上奏:“臣今未受恩命,则犹是侍从之臣,于事无不可言,况二事并是向年已曾上言,以其无效,所以不敢当今日新命。”同时继续利用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职权,弹劾王安石和吕惠卿,请求罢停新法。皇帝赵顼九下谕旨,促其出任新职,司马光九上“辞呈”,坚不就任,使皇上下不了台。韩琦等老臣怕把事情弄僵,纷纷写信劝司马光妥协退让,并为其出谋划策说:“主上倚重之厚,庶几行道,道或不行,然后去之可也,似不须坚让。”司马光接信后抚信叹息:“自古被这般官爵引坏了名节为不少矣!”他和王安石一样,也走到了极端:皇帝不罢停新法,他是决不当枢密院副使的。
在福宁殿御堂深夜惨淡的金莲烛烛光里,年轻的皇帝赵顼,黯然垂泪。他的苦衷得不到臣子的理解,他的帝王尊严受到伤害,他的权力遭受挫折。一捧皇帝泪,滴在苏轼的《再上皇帝书》上,滴在王安石的“抗章自辩”上,滴在司马光的九份“辞呈”上,也流在日夜陪伴他的皇后牵肠挂肚的心上。
皇后早已是泪湿衣襟了。她泪眼中的皇上,神色憔悴,面颊削瘦;腰身弯曲了,衣带宽松了,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萎缩了许多。天啊,几天的时光,皇上竟哀伤成这样,真是不忍看啊!她的泪水泉涌而出,心儿颤着、手儿抖着,情不能禁地走近呆坐流泪的赵顼,双膝跪倒,抓住皇上的双手,声音哽咽地说道:
“官家,不能总是这样,该想个办法啊”
赵顼一怔,从悲苦中灵醒过来,面对着泪水滂沱的皇后,又是一阵心酸,胸中的委屈和怨愤随着嘶哑的声音喷口而出:
“我还有何法啊!权不能制人,威不能服人,方略不被理解,好心不获知恩,枉为帝王啊!”
赵顼抱住皇后,痛诉为君之苦:
“几天来,连忠贞的司马光也和朕分心离意了。东西两府,朝臣之首,枢密院副使,权同宰执,职位不算低吧?权执军务,位津不为轻吧?可朕九下谕旨,情近哀求,他却九上‘辞呈’,拒不就职。天下有这样的臣子吗?可恼的司马光,你是辽阔而不知事理?还是蔑视朕躬呢?”
皇后听得出,皇上悲戚的诉说中,愤怒在一层一层地集聚,仇恨也在一层一层地增积。但愿司马光是一时的“迂阔”,但愿这种“迂阔”不会被误作“蔑视”,但愿这种“误作的蔑视”不要引起皇上心底的杀机。她正想说些什么来为司马光辩解,皇帝赵顼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苏轼,肆无忌惮!舞笔弄墨,屡屡上书,名为弹劾新法之弊,实则嘲笑朕之决策。并借担任开封府科举试官之机,公然出题《论专断》影射朕所用非人,可恶之极啊!更为甚者,此厮三年前竟借其父苏洵病亡举丧归蜀之机,‘往复贾贩’,以谋私利!此等文才绝世、心底卑劣之徒,朕竟视为奇才良臣,岂不悔耶?恨耶?羞愧于心耶?若不严惩,何以治国!”
皇后心惊:苏轼竟是贩卖牟利之人?朝制规定,官吏借权私商牟利者,与偷盗、贪污者同罪,重者处以极刑!她惊骇地抬头望着皇上。皇上的眸子里闪动着怒火,眉宇间分明浮动着杀气。苏子瞻的性命难保啊!
赵顼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狠:
“王安石撂挑子了,装病不干了!他用才智、诺言、希望把朕送上了高高的爬竿,却突然撒手离去,置朕于云雾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何其毒也!‘变法’,朕‘富国强兵’希望之举,难道要唯他的意志亦步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