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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韩琦啊,不管你手中有无‘晋阳之甲’,你都必须交出四路兵权,朕才能无所牵挂地与王安石周旋。
“‘拗相公’王安石啊,朕这样的安排,总该满足于你了吧?”
四更梆鼓敲响,皇帝赵顼停止了踱步和思索。他约摸王安石快要到了,便着手做“迎接”王安石的准备。
他取出司马光的九份“辞呈”和苏轼的《再上皇帝书》放在案头。这两个人都是王安石政见上的对手,这两种不同形式的奏表,都是讨伐王安石的檄文。朕要交给王安石处理,也就是把王安石的两个对手的命运交由王安石发落。王安石啊,这足以体现朕对你的信任了吧!
他从成叠的奏表中,取出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密告苏轼“往复贾贩”的奏表也放在案头。谢景温是王安石的姻亲,这种“暗箭伤人”的勾当,王安石想必是知晓的。向王安石公开这不是秘密的“秘密”,看王安石作何颜色。
他吩咐宫女立即用宫藏的梅枝积雪净水悉心烹制团龙茶,以备招待王安石。“梅枝雪水团龙茶”乃皇上敬皇太后,太皇太后之极品,自团龙茶进宫几十年来,以“梅枝雪水团龙茶”赐臣下者,尚无先例。今晚,皇帝赵顼破例了。他知道王安石喜茶不喜酒,也听说过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王安石为群牧司判官时,开封府包拯设酒邀王安石观赏自家庭院内盛开的牡丹,因一语不和,王安石“执拗”起来,面折包拯,并终席拒饮。为投王安石之所好,故今晚以茶酬之。王安石啊,朕卑微至此,你将如何感想?!
皇后看得清楚,皇帝虽然在忙碌着召见王安石的准备,但脸色阴沉,眼神复杂,而且吩咐宫女烹制“梅枝雪水团龙茶”的举动大为过分。一个帝王对一个执权要挟的臣子,竟恭礼如此,委实是难堪的。她后悔不该向皇上进谏“向王安石负荆”之言。史书上人们对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恭礼臣下的事迹赞誉有加,大约都是做史的臣子的心声。作为皇帝的刘邦、李世民怎会是一心舒坦而没有半丝怨恨。魏征是善终的,可韩信终究是被砍掉了脑袋。天哪!如果今晚皇上真的在王安石面前低下尊贵的头,说出乞求的话,落下皇威,这样的屈辱早晚会有诛灭九族的报复啊皇后没想到皇帝听了她的话,却干得大大过了头,不得不故作笑容,又跪倒在赵顼面前禀奏:
“臣妾恭祝官家的英明决断、大度为怀。今夜王安石奉旨在此晋见,乃君臣私下议事,不拘朝礼,臣妾愿为官家传达召见之意。乞官家思准。”
皇帝赵顼一愣,旋即明白了皇后的用心,双手扶起皇后,说:
“皇后心意,朕感谢了。唐太宗不曾让长孙皇后代为负荆,朕岂敢让皇后代受屈辱。皇后放心,王安石今夜晋见,朕举措有度就是了。”
皇帝赵顼的话音未了,宦值走进御堂,大声禀奏:
“参知政事王安石奉旨晋见。”
赵顼正要举步出门迎接,忽然看到宦值那张惊诧的脸,举起的脚步慢慢落下来,停步不前了,脸上随即浮起一层难堪的神色。这个王安石!简直弄得朕不知如何是好。他转身走向御案,坐在御椅上,难堪已为怒色所代。他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厉声冲宦值喝道:
“准见!”
宦值应诺颤颤离去。
皇后见王安石未到,皇上已乱,更不放心,走近赵顼身边,不安地劝慰:
“官家”
皇帝赵顼打断皇后的话,把头重重地摇了摇,叹声说道:
“朕咽不下这口气啊!皇后请回避吧,朕不要这张脸皮就是了”
皇后泪珠滚落,掩面转身,急步向内室走去。
皇帝赵顼随手抓起御案边谢景温密合苏轼“往复贾贩”的奏表,目不着字地看着
王安石在宦值的引导下走进福宁殿,深夜的宁静加剧了他心情的紧张。长廊两侧廊柱上闪闪摇曳的灯光和灯光下矗立的禁军士卒,更使他心情沉重。他胸中虽筹划已定了征服皇帝的方案,此时在心中仍怦怦乱响。一切都决定于今夜的这次晋见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松弛紧张的神经,跟着默不作声的宦值,向皇帝召见的御堂走去。
宦值轻轻推开御堂的盘龙镂金大门,王安石定神望去,皇帝赵顼坐在御案前九枝金莲烛台下阅览文书,神情专注,似乎没有觉察自己的到来。他心头预感不好:“上主意定矣!”不禁心神又慌起来,但他同时意识到,容不得丝毫犹豫了,便大着胆子,大步跨进御堂,跪倒在御案前五尺远的明黄色锦缎团垫上。在俯身叩头的刹那间,借着金莲烛的光辉,他突然发现皇帝的“专心阅览”全是“装持”的,手中的文书只翻开一页。“上心乱而无状啊!”他心头骤然涌起一阵喜悦,胆子蓦地壮了起来,随即俯身叩头,大声请安:
“臣王安石奉旨晋见,恭候圣躬康泰!”
皇帝赵顼在王安石出现在御堂门口的刹那间,就悄悄地观察着王安石的一举一动。准确地说,他简直怕这个胆敢“撂挑子”的臣子举止无礼,开始就置他于窘境。还好,王安石的请安尚且循规蹈矩,尚且认真。他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搁下手中的文书,抬起头来,故作热情地说:
“爱卿请起,朕不及迎接,怠慢了”
他的话语刚刚出口,突然发现御案前跪着的王安石,穿的不是朝服,而是一件污渍满襟的长袍!戴的不是朝冠,而是用白巾绾起一团乱发!他心头一凛。但转念想到,此公形骸放荡又不是一日两日,何况深夜紧急召见,也许不及更衣。姑且容情。于是,皇帝赵顼冷冷吩咐宦值:
“看座!”
宦值为王安石移来坐椅,悄悄地退出御堂,盘龙镂金宫门闭上了。王安石却“执拗”地跪在地上,既没有谢恩,也没有站起,他使出了“征服”皇帝的第一个招数——沉默。
皇帝赵顼面临此状,知道君臣斗法开始,心情不免紧张。
金莲烛的光焰不安地跳着。
“这全然不是以往的王安石啊!那个王安石,好想象,喜辞令,言论滔滔,总是以师长架势,居高临下地开导于朕朕看你跪到几时!”
君臣相持着,沉默着。
这段相持的时间,也许并不那么久,但对思绪翻滚的赵顼和王安石来说,却似两个时辰一样的漫长。后来还是年轻的皇帝“持”不住了,开口打破沉默:
“爱卿的病恙痊愈了吗?”
这是一句讥讽,也是一句试探,但却暴露了皇帝赵顼的心术并不那么老道。
王安石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对着皇上,大声禀道:
“谢圣上关切臣下。臣四肢无病恙,五内有重伤。二十天来,臣心在流血,肝在流泪,肺在哭泣,胆在发寒颤抖。”
赵顼虽有戒备,还是没有料到王安石一开口就如此荒唐。他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口挪揄:
“这,这是什么病恙?”
王安石继续:
“臣所患之病,乃忠臣徒劳症,富国失望症,屈子忧怨症,贾生不遇症。臣之病恙,二十天来,有增无减,有进无退!”
赵顼听出门道了。此公如此激昂地叫喊,是在倾诉委屈,吐露心迹,自我炫耀,发泄牢骚啊!他竟自比屈原、贾谊,而以朕为楚怀王、汉文帝,可恶可恨但此刻朕绝不动气,看尔还有何招!皇帝赵顼的心头忽然显得平静了。他左手拿起案头上司马光的九份“辞呈”和苏轼的《再上皇帝书》,用右手指弹了一弹,说道:
“爱卿请起。卿之病恙,朕已知矣。这是司马光上呈的九份‘辞呈’和苏轼上呈的《再上皇帝书》,似可医治卿那有增无减、有进无退之病症,卿可静心阅览。”
王安石本欲站起,忽然听到皇帝说出司马光和苏轼的名字,并看到皇帝拿起两叠厚厚的奏表,立即联想到吕嘉问传递的“司马光将任执政”之说,疑心苏轼的《再上皇帝书》也许是为司马光铺路的推荐书。这二位老友确实不适宜执掌大宋朝政啊!他又重新双膝跪拢,腰身拔直,挺胸昂首,心下一横,使出他思谋已定的第二个招数——打掉皇上对司马光、苏轼政见的信任:
“禀奏圣上。臣与司马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非它,乃操术不同而已。司马君实,外托糜刂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言,所与尽害政之人,陛下今欲置之左右,使予国政,是为异论者文赤帜也”
皇帝赵顼对王安石如此评论司马光并不感到惊奇,“朝臣相抵,常事耳”。他知道,王安石此时误解了自己的用意,不无遗憾地微微摇头。
皇上摇头,引起王安石更大的疑惑,他提高嗓音喊了起来:
“至于苏子瞻,才虽高而所学不正。其所作文字,有其父苏洵明允之风,多战国纵横之义。陛下若置之左右,托付国事,必如同儿戏”
政见之争的烈焰,焚炙着王安石的心,他不吝言词尖刻、偏颇,一股脑地泼向司马光和苏轼,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大有“冰炭不可同器,暑寒不可同时”之状。
皇帝赵顼心头一震:此公心胸狭窄之处,毕露无遗啊!他心底冷笑,打断了王安石的禀奏,扶案而起,说道:
“爱卿深意,朕体察矣!卿可放心”
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安石似受到莫大的侮辱:某已说明,与君实、子瞻之争,乃“操术”之不同,决非私怨,何来“可放心”之说。他虎地站起,脸色铁青,振臂厉声,不拘形状。
“不!臣之所语,陛下并未体察!臣二十天来,心之所伤者,非为君实、子瞻,实为陛下不聪不明之故!”
一语雷动,使年轻的皇帝赵顼怒发冲冠,一拳捶击在御案上,厉声吼道:
“大胆!放肆!好一个不知死活的王安石”
王安石不管不顾,继续危言狂说:
“陛下决事,有如纸铺孙家所为!”
皇帝赵顼一下懵了。他既不知“纸铺孙家”为何物?更不知“纸铺孙家所为”为何事?一时木呆地望着王安石,喝问:
“‘纸铺孙家所为’,何意!”
王安石口若悬河,语若滚珠,气若飚风:
“陛下,‘变法’一年多来,大道方行,大业始肇,更张改弦者,仅‘青苗’、‘均输’、‘农田水利’、‘募役’四法而已,然励精图治之举,已益于朝廷,泽于生民。‘均输法’实施不足一年,东南六路上供米粮六百二十万石已漕运京都,节省商贾盘剥之银以百万计;‘青苗法’实施半年来,黎庶取重息于豪门之状已为取微息于官府所替代,国库空缺之弊,指日可除;‘农田水利法’与‘募役法’甫始方行,前者将根除旱涝之灾,后者将释天下之农归于田垄。似此旭日腾空、万物欣荣之状,九州声颂、田拢欢歌,而庸者目瞪口呆,佞者蚊声营营。臣以为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下之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足以创非常之业,足以成非常之功。孰知陛下今日少刚健之志,多优柔之心,粘糊调和,缩手缩脚,遇微风而颤栗,着细雨而自毁,非若‘纸铺孙家所为’而若何?陛下,你手中治理的是万里江山,而不是糊制一盏黍秸灯笼,更不是在制作纸人纸马啊”
皇帝赵顼毕竟是年轻、脆弱的,王安石的大声疾呼立即控制了他的思路:是啊,二十天来,朕已暗派副都知张若水、押班蓝元振出京私访新法实施之利弊,所得禀报,与王安石之言大体无异,看来,王安石是骄有所恃,骄而得理啊!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茫然而不知如何应对。
王安石看得出,皇上刚才的盛怒稍有缓释,一鼓作气,决定走出第三步棋。他跨步向前,走近御案,声音略低:
“圣上明察。这场朝政之争的实质,乃流俗为阻挠新政圣恩而发啊。”
这低声一语,胜过刚才的大喊大叫,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帝王心中最敏感的部位。
“圣上即位三年来,恩泽天下者,唯新法也。新法存亡,事关圣上千秋定论。新法存,则成圣恩千古;新法亡,则为暴政害民。今日之事,于臣是去留京都,或生或死,于君则是名节万世。乞圣上深思抉择。”
朕所干忧万虑,正是这个,算是叫你猜着。皇帝赵顼此时隐隐发觉自己的命运原是和这个臣子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变法”就是拴着他俩的绳结。他心中苦笑,这真如同村言俚语所道;一根绳拴着俩蚂蚱,要止同止,要蹦同蹦啊。朕心已定,为了赵氏江山,大宋臣民,朕与你王安石暂且同车策马,“变法”图强!思忖着,皇帝赵顼的手不由自主地抓起御案上谢景温密合苏轼“往复贾贩”的奏表,推向王安石,说道:
“非卿进言,朕几误大事!这是御史台密合苏轼‘往复贾贩’的奏表,卿审查处理吧!”
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