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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杜康落肚,他骤然感到空虚,一种浓烈的、不可名状的苦涩情感,紧紧地揪着他颤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颓然坐在竹凳上,任泪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颊上缓缓流淌。
窗外大雪纷扬,狂风怒吼。
王诜手抚苏轼脊背,深情而语:
“子瞻,风说话了,雪说话了,别把话憋在心里,吐诉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吧!”
苏轼泪如雨注,和着风雪的吼声,怆然悱恻:
“‘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吗?一面之识的仪官,不知姓名的船夫,你们的不阿和朴实洗去了苏轼几个月来的屈辱,给了苏轼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难忘啊!可你们无力洗去苏轼心底的忧愁,无力阻止这潮水的升腾,无力判定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历史长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石出’,总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忧郁,更为漫长的岁月和这漫长岁月中的屈子沉江、贾生遗恨啊!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自生自灭’。无懈可击之言词!‘因’是明晃晃地存在着,十四年来的奏议,表状、策论、答对和诗、词、歌、赋,都是苏轼心声的写照,都是苏轼政见的记录,都是可以招致风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据’。就是苏轼这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口无遮拦、浅饮即醉而又毫无心计的血肉之躯,也是起‘因’出‘据’之源啊!此躯不灭,‘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悲哀,只会是‘生生不息’而决不会‘自灭’的!
“归去来兮!带着这不愿改变的‘因’,留下这改变不了的‘据’,离开京都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苏轼的‘海’又在哪里啊?”
苏轼大放悲声,抱头而恸。
窗外风吼雪飘,拥门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复贾贩”一案虽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遗在苏轼心灵上的伤口,却不会以“不了”了之的。而且这种“不了了之”,加剧了他伤口的疼痛。这面颊上流淌着的泪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参悟了刚才苏轼论画的“奥秘”,领略了人生崎岖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讷讷而语:
“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当无憾了”
苏轼抬起头来,恍然地望着文同。
王诜借着文同的话题,说道:
“得常理者无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现时,风吼雪飘,寒凝大地,万木萧索,子瞻今后将何以自处?”
苏轼拭泪沉思,良久,肃然出声:
“晋卿,你是画苑里手,你以为与可所画之竹如何?”
王诜赞赏说:
“与可画竹,身与竹化,故成竹在胸,落纸则披折偃仰,挥洒奋进;高节坚利,不骄不辱,不倚不惧。真君子也!”
苏轼渐渐振作:
“诚如晋卿所言,人当如竹。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荤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突然,婴儿的啼哭声刺破窗外的风声冲入书房,截断了苏轼的话。
王诜倾耳静听:好清灵悦耳的声音啊!
文同静听:好无邪喜人的声音啊!
苏轼眉宇开朗了:好响亮而有力的声音啊!
任妈边跑边叫,喜颠颠地闯进来:
“大郎,生了,孩子出世了!”
任妈拭着喜泪说:
“感谢驸马爷和文表哥给苏府带来了吉祥。大郎,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眼睛像你,脸盘像闰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快给孩子起个名吧!”
苏轼一时无措,喃喃自语: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天可怜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就叫苏迨吧!”
王诜在高声祝贺中,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苏迨,好名字!苏府必将舛去泰来。现时。欧阳公永叔已离京都,张公安道已赴应天府,魏国公韩琦远居大名府,司马君实离京外任已成定局。沧海横流,极需中流砥柱;朝廷沉寂,更需净谏之臣。子瞻冤情自白,人望益显,若能留居朝廷,不仅有幸于天下,更有幸于大宋皇室。我与贤惠公主愿以全力保举”
任妈笑逐颜开,忙说:
“谢驸马、公主高息相助,苏府感激不尽”
苏轼截住任妈的话,摇头而道:
“不!感谢晋卿与贤惠公主雅意,我将自呈笺表,请求外任。”
王诜惊异。
任妈茫然。
此时,文同深深一揖,讷讷而言:
“我向你们告别了,明天就要去湖州。”
王诜不解:
“这?”
文同苦苦一笑:
“前些天接到审官院下达的诏令,我已徙居湖州了。”
苏轼凄然,望着文同喟然叹息:
“又是苏轼之罪!我真无话可说!”
文同望望苏轼,对着任妈说:
“任妈,你家大郎才高命苦,不会处世,更要你老人家操心了。”说完,“嗯嗯”两声,转身离去。
望着文同的背影,苏轼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妈喃喃说道:
“这样一个只会画画的闷葫芦,也要遭贬啊”
王诜神情凄然。
庭院里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脚印,但很快便被纷扬的大雪掩没了。
雪啊,你何时才停!
篇二十二
甫御苑·庆寿官
“御苑射弓”,轰轰烈烈的“盛世之举”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叹息着·司马光与苏轼的命运被作了新的安排·
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第二天清晨,就冒着纷扬的大雪离开了京都,踏上了通向陕西京兆府的路程。可他在“朝辞进对”中上呈的《强兵安民三策》,却猛烈地搅和着皇帝赵顼的心,时过十多天,仍然牵肠挂肚地使年轻的皇帝无法安宁。
腊月二十八日,快过年了。皇帝赵顼独自坐在福宁殿的御堂里,手捧着《强兵安民三策》发着愣,琢磨现时司马光也许已经抵达京兆府了。唉,永兴军路是战事频仍的特殊地区,也许应当依司马光之所奏,实行一种不同于潼关以东地区的特殊政策,以适应军事的需要。“青苗法”、“募役法”也许应当免行。可自己一怒之下,赶走了司马光,不及从容计议,焦躁拒谏,塞言误事啊!
宦值轻步走进御堂,把一份奏折呈上案头,然后轻步离开。
赵顼顺手拿起奏折,打开一看,是苏轼上呈的。他苦笑了一下:这两个人哪,总像串通好了似的,犄角呼应,夹攻于朕。想着,打开奏折凝神阅览:
右臣苏荔准阖门告报:天威在颜,不违咫尺;父
命于子,惟所东西。伏念臣受性褊狷,才智短穷,恳
辞开封府推官之职,请求外任
简短的请求,“忠而无怨”,与司马光《强兵安民三策》的“忠而不苟”,壁映生辉,更为强烈的触动了皇帝赵顼的情感,歙然心绪沸动,开始怀疑这半年多来对这两个臣子的处置是否公正:
“朝臣典范”司马光在跌落外任的逆境中,仍然毫无悔改地坚持自己的政见,仍然请求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免行“青苗法”和“募役法”,真是“固执”得可怕啊!可这种“固执”真的错了吗?“乞请在永兴军驻地免除青苗、募役之苦”,以解军费之急,以安军民之心,不能说毫无道理;“乞请暂停陕西义勇戍边”,以加强习练,提高其征战之力,则是脚踏实地之想;“乞留诸州屯兵”,以保后方安定,更是为朕之安危着意。司马光,务实轻名之臣,你“固执”得使朕难决难断啊!
“当代奇才”苏轼呢?“往复贾贩”一案,分明是冤枉了他,因此案而停止其开封府推官之职,分明是过份了。可他这份寥寥数语的“请求外任”的奏表,分明是压抑着心底的委屈,心灰意冷地希冀避祸求安。朕遇百年人物而不能用,可叹可惜!苏轼啊,你的恃才傲物,也使朕难决难断啊!
他不愿把这种“难决难断”的心事告知王安石。王安石正在为“御苑射弓”忙碌着。再说,这“难决难断”的犹豫,是否会被看作是对“变法”的又一次动摇呢?
他不愿把这心事告诉皇后。贤淑的皇后从颖王府起,就为自己“难决难断”的禀性深忧,在这年节来临,“御苑射弓”的前夕,还忍心让皇后再为自己操心流泪吗?
他更不愿把这心事诉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登上皇位三年了,难道还要借助拐杖走路吗?再说,母亲和祖母一向偏爱司马光和苏轼。“偏爱”也是一种不公平啊!
年轻皇帝赵顼揣着这“难决难断”的沉沉心事,渡过了皇室团聚的除夕之夜,渡过了元旦大庆殿场面辉煌的君臣朝会,渡过了大年初二热闹的大相国寺的焚香祭天,迎来了大年初三这轰动京都的盛世壮举——“御苑射弓”。
南御苑,位于内城东南一隅,是一座大型皇家园林,红墙围绕,周长十二里,为仁宗赵帧即位初期所建。园内山峰峦岩。池沼岛屿,皆为人工堆造而成,布局精巧,别致奇特;林木竹藤,多系人工栽植,依势而就,尽其自然;楼台亭榭,点缀其间,各逞奇丽,巧夺天工。在峰峦池沼之间,有一片宽阔平地,长约五百丈,宽约三百丈,是园林中唯一不曾经受改造的天然所在。春来绿草成茵,彩蝶飞舞;冬至草枯若金,水禽栖聚。此处原为仁宗皇帝偶而游乐驰马之地,现时已修饰为“御苑射弓”的射弓场了。
一个多月来,千百名工匠的热汗心血和从国库里流出的黄金白银,变戏法儿似地创造出人间奇迹,使这片宁静的草地,一跃而成为园林中最为富丽堂皇的地方。
一座彩楼依池沼弯曲之势蜿蜒而起,长达一百七十步,高为三层,通体碧绿晶莹,造型从中央逐渐向两侧迭次滑行伸展,形成主次分明的外观;屋檐向上飞翻而出,琉璃闪光,明朗豁亮,展现一派放达不羁之势;画栋缀列,图案回异;门窗精美,雕花繁复;室内为驻骅歇息之所;长廊横波,宫灯密悬;茶几坐椅,依栏而置。
一座看台与彩楼相望而起,长约二百步,阶梯式随峰峦之势依坡而上,直与峦头峰顶相接,浑成一体,高为二十五层,可容五千人落坐。整个看台均为木质构建,涂以深绿,与峰峦松柏一色,虽无雕饰之物,亦显浑厚雄伟。
射弓场顶端,并排耸立十座一丈五尺高的箭靶,靶身涂绿,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画者似有惜虎之意,笔下虎目环睁,愤怒而视,张髭而啸,似有扑越厮斗之势。
射弓场起点,是峰峦的谷口,短松灌木,密密匝匝。谷内乃骑射者集结之处。
射弓场内的积雪,已被工役清除干净,泥泞已用黄沙覆掩,场面平整。白色起始线和箭靶前百步处的开射线显得格外耀眼。
熙宁四年(1071年)元月三日黎明寅时,王安石与“御苑射弓”总指挥吕惠卿带着东西两府的大臣进入南御苑。三千禁军也开进苑内警戒。车辚辚,马萧萧,拉开了“御苑射弓”的序幕。
吕惠卿的组织才能,确实是无与伦比的。为了演好这场二十年近于失传的“大戏”,他弄来了许多重要的角儿担任“伴射”:
大辽使馆、高丽使馆、回鹘使馆、于阗使馆、真(月葛)使馆、大理使馆、大食使馆、三佛齐使馆、交趾使馆都答应各派两名使节伴陪皇帝骑射以助兴。西夏使馆在半个月的犹豫之后,前天夜里也决定派出两名使节参加。
外藩各国使节终于全部出场伴射,足以显示大宋皇帝的德威和荣耀。
为了对付心怀叵测的西夏人,吕惠卿亲至禁军大营,精心选定十名弓马射手参赛,并以禁军中那位骑射教头为首。这些人都是骑射中的高手,技艺精湛,足以压倒西夏人可能出现的挑衅。
为了显示这次“射弓”的欢乐气氛,吕惠卿在文臣中也指定十人参加。这是一组不谙弓马的丑角,用以衬托皇帝骑射的高超。这些文人最好当场弄些令人捧腹的事来,以体现年节期间的喜兴。
为了确保这次“射弓”的安全,吕惠卿在弓箭上也作了规定:凡参加“伴射”者,一律使用弩弓、弩箭,以突出皇帝使用的大弓、长箭,以显示皇帝的神力、神采。
为了保持“射弓场”内的良好秩序,吕惠卿独具匠心地草创了“门贴”的办法。由礼部印制“门贴”为入场证,凡进入南御苑的观众,需持有“门贴”,方可放行。“门贴”定额原为五千张,由于发放中的人情交易,实数已逾万张。当然,能得、到“门贴”的,决非市井细民。
为了激励人们的习武精神,扩大这次“御苑射弓”的影响,并激发“伴射”者的兴致,这次“射弓”特设赏格三等;一等奖二名,赏银鞍马一匹;二等奖五名,赏金银器皿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