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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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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有情,今日天高气爽,微风轻拂。两辆马车载着任妈、王闰之、苏迈、苏迨、苏过和书籍家什,驶出了居住三年的庭院,驶出了杭州城钱塘门。苏轼跟在马车后面,向沿街黎庶拱手作别而行。蜂拥送别的人群里,竟有杭州城内外三百多名活跃在官衙、营盘,身分低下而特殊的官妓。这些官妓着装艳丽,婀娜多姿,黑发如云,珠花映日,表现出比常人更为大胆、坦荡、深沉、诚挚的惜别之情。她们中间,有杭州名妓秀兰、翠云、盼盼、燕燕,此刻已是伤情憔悴;还有落藉从良的琴操、郑容、高莹,此刻也哭成了泪人。这支阵容宏丽、雅秀美艳的送别队伍,仿佛聚集了“三吴都会”人杰地灵的全部精华,开创了千古送别最辉煌的礼典。她们手中的箫笛弦丝,弹奏着行云流水之音。奏出了千古送别最深情的绝唱。沿街的黎庶沸腾了,欢呼着苏子瞻的名字,表达他们对三年来“察访民情,爬山涉水;赈济饥民,挑柴负米;治湖凿井,形苦工役”的清官廉吏的感激和敬仰。
  苏轼站在十里长亭上拱手答谢,哽咽难语,怆然喊出:“杭州整三载,我已是杭州人啊”随而向长亭下送别的人群跪倒,掩面哭出声来。
  任妈、王闰之随着苏轼的哭声,也跪倒在苏轼的身旁,用滂沱的泪水感谢杭州黎庶不舍不弃的深情。
  长亭下送别的人群,随之“哗啦”一声跪倒,啼嘘声哀动大地。
  这时,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赶来。她面容清秀端庄,双眼晶莹秀丽,刘海覆额,双髻缀花,身着粉红色紧身短衫,挽着深色宽裤腿脚,怀抱琵琶,斜背布囊,赤脚踏着沙石,额头透满汗珠,穿过人群,冲上十里长亭,跪拜在苏轼和王闰之面前,流泪哀求:
  “先生,夫人,你们带我走吧”
  人群惊诧。
  苏轼望着跪拜在面前的少女,摇头叹息:
  “霞姑娘,你还是赶来了”
  王闰之抚着跪拜在面前的少女,贴面而泣:
  “霞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这个叫“霞姑娘”的少女,姓王,名子霞,字朝云,是杭州林逋街瓦艺里的一名歌伎。因为父母早亡,五岁起沦落于艺苑,艰难的世情生活,不仅玉成了她琵琶上卓越的技艺,也玉成了她处事做人自强自立和秀外慧中的性格与人格。两年前,她与苏轼偶然相逢于西湖游舸中的一个宴会上,一曲琵琶独奏,不仅赢得了酒宴上文人、墨客的喝彩,也赢得了苏轼的赞赏:
  “润丽彻腑,精妙清心啊!京都的歌伎琵琶也来到了杭州吗?”
  之后的两年间,朝云常入苏府弹唱学诗,并帮王闰之择菜做炊,看抚小孩,料理家务,相处极欢,亲如家人。此次苏轼移知密州,朝云已是五次苦苦哀求相随了。
  朝云见苏轼、王闰之仍不应允,情急地跪行至任妈面前,泪水满面,叩头哀求:
  “任妈,可怜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吧”
  任妈心软了,抱着朝云泣咽不止:
  “霞姑娘,我家大郎可是个命苦的人”
  朝云坦直地回答:
  “先生是个命苦的人,也是一个好心人,命苦人不怕命苦,就怕遇不到一个好心人啊!”
  “听说密州那个地方很穷,不像杭州,城里人过不惯的”
  朝云发誓似地回答:
  “先生过得惯,夫人过得惯,任妈过得惯,一个下贱的歌伎还能过不惯吗?任妈,就是密州那儿吃的是黄连,跟着先生,我心里也是甜的。”
  任妈抱紧朝云而语苏轼、王闰之:
  “大郎、季璋,霞姑娘心志如此,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王闰之一把拉过朝云,为她拭泪,替她解下了背上的布囊。
  苏轼扶起朝云,叹道:
  “愿随苏轼吞吃黄连的人,苏轼无权拒绝!霞姑娘,弹起琵琶,让我们向杭州城的父老姐妹告别吧!”
  朝云点头,弹起琵琶,音律骤起,苏轼含泪和弦而歌:
  青鸟衔巾久欲飞,
  黄莺别主更悲啼。
  殷勤莫忘分携处,
  湖水东边凤岭西。
  送别的官妓秀兰、翠云、盼盼、燕燕、琴操、郑容、高莹等人,以苏轼的诗作弄弦唱和:
  维蜡烧残玉囗飞,
  离歌唱彻万行啼。
  他年一舸鸱夷去,
  应记侬家旧住西。
  官妓们同声唱和,深情叮咛的歌声伴着苏轼走下长亭,登上马车。苏轼回首望着伴泪而歌、洒泪相送的人群,喃喃低吟:
  “苏轼忘不了杭州,苏轼忘不了西湖,苏轼忘不了西湖荷花中‘吟赏烟霞’的琴音歌语,苏轼忘不了琴音歌语中千百颗知寒送暖的热肠锦心”
  苏轼在官妓们深情叮咛的送行歌声中,驱车驶向天边的密州
  密州,负山面海,京东屏障,“王者得之以为王,霸者得之以为霸”。可近三年来旱蝗肆虐,州治干里之内,所见城镇、村社、田野、山川,都笼罩着一派荒凉萧索的景象。州府所在密州城,也在寂寞与冷漠中败落着。连北城上那座象征着京东重镇的“古台”,也荒芜了园圃,破败了亭阁,毁坍了台基。
  触目伤情的密州城!
  苏轼带着家人,于十一月三日午后申时到达密州城。密州通守刘廷式率领州府的几个官吏,仓皇迎接苏轼于州府门外。刘廷式年约四十岁,河南口音,衣着朴素,为人忠厚、老诚。
  “听说大人要来,晨昏盼望,今日总算是喜从天降了”
  几个州府官吏,也热情地为苏轼卸车、搬物、遛马,安排马夫于驿站。刘廷式亲自带路,领苏轼一家到州府右侧一个名叫“西斋”的院落——为苏轼特意安排的住宅。
  “西斋”院墙为花砖建筑,颇为典雅;屋舍有十间之多,宽阔而明亮;庭院里有几株叶落枝枯的桑树和枣树,只怕是因为三年来的干旱已经死去了;庭院角落有一口高台水井,从矗起的巨大辘轳架和辘轳绞盘的粗大绳索上,可以看出此井约有十丈之深;屋舍内简朴整洁,仅有的几件桌椅还算干净,但都久历岁月,估计是前任太守遗弃的;寝居之室,都有青砖盘起的北方火炕,炕上铺着崭新的黍秸编织的席子;膳房锅灶完备,柴火堆放整齐,但米缸、面柜全是空的,几升大米、几袋玉米面,一捆大葱、一坛大酱放在膳房一角,看样子是为迎接苏轼的到来特意张罗的。
  这就是移知密州后要过的日子吗?苏轼站在庭院的台阶上,环视四周
  四岁的苏迨,惊异地站在庭院里,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闪动着新奇的目光。
  十六岁的苏迈,正在把沉重的家什、包裹、书籍搬进屋舍,神情忧郁而疲惫。
  王问之抱着两岁的苏过,坐在一株枣树下的石头上,打开衣襟,为饥饿啼哭的小儿子喂奶。
  十三岁的朝云,已卸去双髻上的绢花,挽起衣袖,泼辣而拙笨地摇着沉重的辘轳汲水。
  年老的任妈,不顾疲累地走进膳房,开始为全家人的辘辘饥肠忙碌。
  “人生无常啊!”苏轼神情黯然,“昨天享受着水波游舸的安逸,今日却品味着风沙鞍马的辛劳;昨天享受着锦帐华屋的高雅,今日却品味着低檐陋室的清寒;昨天享受着歌舞闹市的乐趣,今日却品味着山城寂寞的酸楚。人生原是苦与乐的交叉、取与舍的更迭、生长与死亡的相依相克。十九年的官场生涯,已领受了仕宦人生的一切,唯独没有品味过黎庶人间的酸甜苦辣啊!今天,也许就是黎庶人间生活的开始,可这突然入口的酸辛折磨着妻子,折磨着儿子,折磨着年老的任妈,折磨着追随自己而来的霞姑娘。问心有愧,于心不忍啊”
  任妈在磨房里点着了锅灶,炊烟袅袅于屋顶,寂寞的庭院腾起了新的生机。
  朝云汲水挑桶的“吱吱”声响起,凄清中有了悦耳的奏鸣。
  枣树下王闰之怀里的苏过,吃饱了乳汁,发出甜甜的笑声。
  “随遇而安啊!”苏轼默默地思索着:“人世间能满足人一切欲望的事原本就不存在,何况在这密州;而能满足一个人一时所需的事物,却是随处可得的,特别是在这密州。这里寂寞,却没有朝廷的苟苟营营;这里僻远,却没有朝廷里的尔虞我诈;这里民风淳朴,没有京都的奢华糜费;这里三年旱蝗,黎庶处于苦难之中,正需要自己为黎庶做些实事!再说,熊掌鱼翅可以饱人,瓜果菜蔬不也可以饱人吗?”
  灶火热炕温暖着简陋的膳房。一盏油灯照亮了白木餐桌,餐桌上摆放着来到密州的第一顿饭食——玉米面饼子、糊糊粥、大葱、大酱、卷煎饼。
  全家人围桌而坐。苏迈、苏迨、朝云和怀抱着苏过的王闰之,都望着餐桌上金黄色的饭食愣住了。他们不是食厌其粗,而是惊异于这种食物的色调、形状。
  苏轼捋须而笑:
  “好一席美味佳肴啊!任妈,你给他们报个名,开开他们的眼界吧。”
  任妈笑而应诺:
  “这就是二郎从齐州来信说的‘苞米饼子’,这是‘糊糊粥’”
  苏轼伸手拿起一张饼,一阵猛嚼,大声赞誉:
  “香啊,二郎言之不诬,果然是香满齿唇!季璋,你尝尝看。”
  王闰之拿起一张煎饼,卷起大葱大酱,狠狠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也叫起好来:
  “果然不错,清香、略咸、微辣,有咬头,舒气、开胃,胜过京都曲院街鹿家的姜辣鲜脯”
  朝云、苏迈、苏迨哄笑而起,伸手抓起大饼,就着大葱、大酱,大嚼起来。
  任妈舒了一口长气,笑着说:
  “入乡随俗,今后,这苞米面饼子就是咱家的主食了。”
  苏轼拊掌叫好:
  “妙极!‘入乡随俗’,不就是‘随遇而安’吗?迈儿,打酒来!霞姑娘,拿琴来!大葱大酱佐浊酒,一曲琵琶唱新生。”
  片刻工夫,苏轼又是醉意朦胧了。
  朝云弹奏着怀中的琵琶,苏轼唱起了他来密州途中写给弟弟子由的一首《沁园春·孤馆灯青》。任妈、王闰之、苏迈击掌唱和着: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
  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
  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年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具少年。有笔头千字,
  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
  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
  前。
  任妈唱和着。她按照自己的心愿理解着她的大郎此刻的心绪:大郎、二郎纵有晋代陆机、陆云兄弟的才情,纵有“致君尧舜”的忠心,朝廷仍不见容,真是“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啊!
  王闰之唱和着。“用合由时,行藏在我”,这样的牢骚话,不正说明丈夫此时仍然没有泯灭胸中的理想吗?可在这“寂寞山城”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苏迈已经长大,他从父亲这首在马背上吟就的词作中,感受到父亲“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的凄苦和“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而“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直抒胸臆,不也意味着胸中久淤的激愤在暗暗地涌动,抑制不住地要喷发吗?忍受着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父亲,只怕还是要招灾闯祸的
  夜深了,琴声、歌声仍在密州城沉寂的夜空回响着。两岁的苏过和四岁的苏迨,已在膳房的热炕上睡熟了。
  密州“旱蝗为虐,连年饥谨、‘盗贼’纵横”的严峻现实和“自秋不雨、霜露杀寂、黄糜黑黍、不满囤簏、麦田未种、狼顾相目”的凄哀惨情,驱散了苏轼三年杭州箝口政事的沉默,赋诗填词的牢骚和谈禅论佛的避世,刺激了苏轼太守的责任心。在到达密州的第二天,他便聚掾属,议灾情;审积案,查祸源;访苦民,定举措。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在不到一个月内,接连向朝廷上呈了《上韩丞相论伤灾手实书》和《论河北京东盗贼状》。
  《上韩丞相论灾情手实书》是写给宰相韩绛的。他猛烈地抨击了吕惠卿的“手实法”。并借“手实法”的为害于民,联系到“青苗法”、“方田均税法”之患,反映了他对新法缺失一如既往的反对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仍怀有“不胜战栗”之感,故有“可则行之,否则置之,愿无闻于人,使孤危衰废之趴,重得罪于世也”之言。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是写给皇帝赵顼的。也许因为是以“论盗贼”为话题,他的心态似乎强硬多了。在这份“奏状”中,他急呼朝廷重视京东地区的灾祸危急:
  京东之贫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乱,系
  天下之安危
  臣伏见河北、京东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
  炽,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
  料明年春夏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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