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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金龙帮”完了,我的外公和他的社团在一个宁静的下午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日本人给剿灭了。他们死了,像一群吃了毒药的鱼,翻白了鱼肚,被人下锅煎了。
为了活命,我们带着你逃了。当他们专心致志替父亲刨坑的时候,我们把你从摇篮里抱走了。你很乖巧,在整个逃亡的时间里,你没有哭过一声。当时,我没有时间找阿次,对于他,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们走后不到半小时,我们的住所遭到了焚毁。残梁断柱下,还有没来得及逃走的佣人们的骸骨和幽魂。
我的嬷嬷阿岳,我的乳母,她就是这场大火中的幸存者,但是,她的脸被无情的毒焰给毁了。她亲眼看见姨娘抱走了我们的弟弟,阿次。因为,我们不能全死掉,他们需要有一个孩子来做掩护,他们要组建一个完整的家。这样,他们才能让腥风血雨以最快的速度风平浪静。
他来得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
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他们派人追杀我们,我们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我们被韩正齐安置在一个小旅馆里,嬷嬷照顾着你,你很饿,你非常需要营养。我们却没有钱。
接下来,韩正齐失踪了。
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是否临阵退缩?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与此同时,报纸上刊登了杨家因佣人用火不慎,华宅失火的消息。并称:杨家二爷杨羽桦、杨家小姐和大公子都在火灾中不幸遇难。老爷杨羽柏异常悲痛,故而他偕同夫人和小公子,一起到欧洲旅行,希望尽快从失去亲人的悲哀中解脱,杨氏家宅将于半年内修复等等。
我终于想通了。
整个来龙去脉。
叔父和父亲容貌非常相似,家中遇此大劫难,男主人的容颜势必枯损,杨羽桦面颊偏瘦,正好李代桃僵。全家去欧洲旅行,过个一年半载回来,杨羽桦就正大光明的过渡成杨羽柏了。
而我们已经成了活死人!
有人想要我们死!
我们曾几度遭人追杀,几度死里逃生。我们需要活下去,更需要钱,需要保住你的命。
当嬷嬷得知上海荣家的老爷正要讨一房小妾,我们就动了心思,我们需要一个避风港,需要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否则,我们无法负担生活得重担。那时候,我甚至想到为奴、为仆、为娼!我也要活下来,把你养大成人!我放弃做人的尊严,为了有一天能够讨还血债!
我们冒充从山东到上海来谋事的一家人,偏偏男主人在途中得了急病,死了。只剩下我们母女俩,孤苦无依的,我们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所以想就地给女儿找个婆家,要一笔彩礼钱,好凑足路费,扶柩回籍。
谎言和泪水赢来了同情和帮助。
我按照计划嫁到了荣家。
嬷嬷和你,因为有了一笔可观的生活费,暂时隐居起来。
三年后,我生下了荣初。我为了让你能够顺利的进入荣家,我精心布置了一个局。我让嬷嬷把荣初抱走,我假装遭遇失子之痛,显得神志不清。然后,我顺理成章的把你领进了荣家的大门。
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这样做呢?因为,我要报复!我要你亲手杀死他们!亲手杀死他们!!我要和你,看着他们这对狗男女在眼前化为泡沫,挫成灰烬。
而让你成为一个成功的复仇者的前提是你必须接受良好的教育。荣家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目前看来做得很好。
“金龙帮”虽然遭遇重创,但是,散兵游勇仍在。他们随时随地听从你的召唤。你是杨家真正的主人,你是社团的新领袖。杨慕初!
这二十年来,我牺牲了一切属于自己的美好世界。二十年,我等待你来,唤醒噩梦,血洗前耻,报仇申冤。
你能做到吗?
第十四章去时血漫桃源路
阿初没有想到,在四太太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涵意幽怨的字里行间投射出的竟是无限怨毒的杀气。
她在等阿初作出回应。强烈的也好、懦弱的也罢、甚至恐惧的也行,他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四太太在等答案。
“做不到!”阿初站了起来。“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将是一场杀戮,血肉横飞的杀戮。阿初知道,自己一旦深陷“复仇”的泥潭,加入所谓的帮派社团,自己将永远无法上岸。
“我从小就被残酷的生活所左右,我是一个被您、被荣家四太太收养的弃儿,是荣家大少爷身边的一个卑微的奴才。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是主子的恩养和怜悯,把我塑造成大海里流浪的一叶浮萍。这一叶可怜的、没有根基的浮萍,远跨重洋,吸收西学,努力做人,又被命运塑造成一朵完美的、出泥不染的荷花。这朵花虽然身体仍被禁锢在水渊湖泥,可是,他的思想和灵魂是完全自由的、干净的、美好的。我从来就不肯认命,不向命运低头,我自信可以排除万难,去争取自己自由的人生和家庭的幸福。我全心全意地、真诚地去爱,爱社会,爱民众,爱人生,我的生命中充溢着阳光和温馨。现在,您要无情地打破我所拥有的世界,您要夺走我善良的本性。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父亲'?您要我去讨还血债,您想过没有,我会不会答应您?”
“会的,你会答应。不错,是我,是我把你带到了荣家,是我,是我强加给你一个非主非仆的难堪身份。可是,你知道吗?无论你在何处、无论你置身何地,你都处在强势。你像极了我们的父亲!阿初,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从正常渠道解决。如果,二十年前我们就能将有罪的人绳之以法,那么,我也何必寻此迂道?牺牲自尊?”
“我不想萎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去布置谋杀的陷阱。我会因此而堕落,堕落成罪人。您懂吗?”
“那么,你将我弃子养弟的恩情,放在哪里?”
“我可以回报恩情,但是,我不会臣服于恩情。”
“有什么不同?”
“含义完全不同。您在诱导我杀人,您知道吗?”阿初显然很激动,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自控了。“我可以忍受歧视、疾病、痛苦、甚至死亡。但是,我不会、永远不会去杀人。这是我所固守的道德底线。我不可能去杀人,绝不可能。我是医生,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您忘了我的职业吗?您叫我把这二十几年来所学到的知识、文化、道德、良知全部抛荒,您叫我放下柳叶刀,拿起屠刀,去杀戮。而二十年前家业凋零、父亲遇害的一场灾难就是逼我去杀戮的唯一动因!我不能接受,接受这种恶性循环!”
“那么,你想怎样?你要怎样?你把我这二十来含辛茹苦、忍辱偷生的亲姐姐放在何处?我们的父亲,他的遗骨被草草掩埋在阴暗的泥土里,他的魂魄在废墟中、在烟尘里飘荡,他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不得馨享子孙后代的香火。你作为父亲的儿子,你不汗颜吗?这二十年来我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的自私和懦弱。我以为杨氏男儿的血性一直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维系着你的尊严和生命,我没有料到随着你身世秘密的揭开,湮灭已久的'真相'反倒成了隔绝'复仇'火焰的屏障。所谓道德瓦解了仇恨,不如说是你还不了解仇恨,你没有切身体会,没有切肤之痛,你只关心你的切身利益,你要保持信仰、维护名誉,父仇母恨在你的眼里不过是雾霭烟尘?您说我的话对不对?荣先生?您骨子里已经浸泡了太久的'救世渡人',是我自不量力,是我枉费心机。”四太太尖锐地说。她显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她所面对的阿初,并不是她想像中的关键“棋子”,阿初原本就是一个超然的“棋手”,而自己才是一颗即将被遗弃的“残子”。
“姐姐,我需要时间考虑。”阿初神色暗淡地说。
“我不逼你!”四太太眼睛里流露出恨意。
阿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荣家的,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内心深处陷入无限的恐慌,他的精神状态也因突如其来得“真相”,而变得异常颓废。
杨家的真正主人,社团的新领袖。在阿初眼里不过是杨氏长门的遗孤们借尸还魂的把戏。冤冤相报、颠覆财富的行为,无疑更接近于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杨羽桦的确该死!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霸占了自己哥哥的妻子,侵吞了他的财产,还要杀死哥哥的孩子。他的确丧尽天良!有罪的人应该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自己不是法律,自己如果去杀人,就是挑战法律。
二十年前的旧账如何来算?二十年前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为什么呢?二十年来,他们和仇人生活在一个城市里,相隔不远,比邻而居。是什么原因让仇恨的火焰“偃旗息鼓”了整整二十年呢?
阿初反反复复回味着过去四太太种种古怪的言行,重新咀嚼四太太那一段充满仇恨的话,“我要报复!我要你亲手杀死他们!亲手杀死他们!!我要和你,看着他们这对狗男女在眼前化为泡沫,挫成灰烬。”这才是四太太隐忍了多年仇恨的原因。她要自己亲手除去这一对狗男女,以泻切齿之恨。
姐姐“以恩挟报”,逼弟弟“以暴制暴”。
阿初心里很难过,他不想违背自己多年做人的原则。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善天下,唯求独善其身。现在,连独善其身也即将成为空花泡影。
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深度的压抑。
“什么时候回来得?”荣升不知何时走到了阿初身边。
“哦。”阿初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发呆。“少爷,您的烟,我忘了。”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荣升感到奇怪地问。
“少爷,您说,有罪的人会反省?会自责吗?”
“你在说我吗?”荣升的嘴角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不,不是。”
“如果每一个有罪的人都会反省、会自责,那么,这个世界一定很美好。”
“如果有一个人有目的、有预谋地去杀一个有罪的人,他是否有罪?”阿初问。
“你如何确定被杀的人一定有罪?”荣升反问。“有罪的人和无罪的人都在同一个平面上,'罪孽'是可以转让、嫁祸的。谋杀是邪恶的!无论你是否假借'正义'之名。”
“如果为了'报恩'去杀人呢?”
“愚蠢的行为。”
“那么,为了父仇母恨去杀人呢?”
“荒唐的行为。”
“中国人有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很想杀人吗?”
“不想。”
“有人逼你杀人吗?”
“没有。”
“你有没有坚守如一的信仰?”
“有。”
“是什么?”
“救世渡人。”
“杀人和渡人是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对。我现在就站在这两条路的分界口,迷失了做人的方向。少爷,我很痛苦。我需要您的帮助。”
“路,是自己走的;方向,是自己选择的。自己的一生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人应该活在光明里;而不是仇恨中。如果,你一旦选择仇恨,你的心底会永远丧失光明。你在荣家,是唯一一个光明烛照的人,希望你光明的盈余可以多分我一杯羹。”荣升言即此处,居然眼含泪光。“保持善良的本性,做一个真诚的人。永远保持住,不要像我一样堕落,成为黑暗的玩偶,你不了解,只有在黑夜里行走过的人,才知道光明的可贵。”
“可是我无法逃避。”阿初十分矛盾。
“我跟你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看见过你如此惶恐惊骇。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得事情,但我确定,你很痛苦。如果现实残酷到让你不能逃避,那就设法远遁吧。”荣升说。
“少爷?您赶我走?”
“对。你应该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顾忌,不要犹豫,不要回头。”荣升说完后,昂头背手而去。
阿初此时此刻忽然冷静了许多,他强迫自己在理性的屏障下,展开感性的思考。
自己可以远走高飞,丛惠在法国等着自己。
四太太呢?她的复仇计划将毁于一旦。
“恩情”和“爱情”这两种情感在阿初的脑海里、内心深处进行了一场厮杀、一场殊死搏斗。
他要肃清体内潜在的血腥欲望,从“爱”的精神出发,考虑到人性的尊严。不可以去“杀人”,杀人的行径无疑是卑鄙和无耻的,无论出于何种借口。
四太太用自己忧伤的一生、凄艳的一生来酝酿对“仇恨”的反击。她用亲情和眼泪要求自己回馈,回馈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宁静祥和的一生,去选择“死亡”和“动乱”,自己一旦背负起“报仇雪恨”、“光复家业”的重任,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