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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法国租界,日本茶室。
茶室的摆设很精致,雅间和雅间之间用大而宽的黑漆仿唐屏风隔开,衔接得当,设计美观。屏风上描金飞漆,画得都是有关中国和日本茶文化的交流和发展故事。画风典雅,处处透着古香古色,古意盎然。
颇有日本特色的小瓷壶,壶嘴呈倾斜状态水线流畅地浇在茶杯底,含蓄玩味的一双手,手指冰凉地举起杯,香艳的唇沾了沾碧绿的茶水,暧昧地伸出舌头来,试了试茶温,然后,平静地等待访客。
访客来了,尽管来得很不情愿。
韩正齐推开了茶房包间的矮门,躬身而进,浓烈刺鼻的香水味道放肆地充斥着整个房间,榻榻米上的光线很幽暗,橘红色的灯下是正襟危坐的徐玉真,他过去的女主人。
一个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女人。
茶室里,余碳微热,茶水温凉。
“坐。”徐玉真说。
韩正齐面无表情地坐下。
“还记得吗?夜来得茶香?”女人温存地问。
怎么不记得?那一夜的温软芳香,致使他痛悔了一生。
“你怎么不说话?”徐玉真专心留意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底,她像一朵迟暮的昙花。以招摇的姿态,瑰艳的俗,引诱着自己。割弃了多年的噩梦开始重新露出邪恶的笑容,这是他的前愆,他的罪孽,他难以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魔鬼。
徐玉真替他冲茶,死气沉沉的瓷碗面上漾起春色溶溶的碧漪,仿佛死灰复燃。碾得粉碎的茶叶末漫上碗口边,被杯盖轻轻一刮,纷纷打旋,露出几分贪淫悦己的本相来。
徐玉真将茶碗转动一圈半,恭敬地递茶给韩正齐,并发出诱人的微笑。具有矫情意味的献媚笑容,淡淡溢出靡靡之色。
“我不是来寻花问柳的。”韩正齐一无旁视地喝了一口茶。
“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徐玉真正色分辩了一句。“茶味如何?”
“寡淡如水。”
“那是你的心太过寡情之故。”她点起一支烟。“你直愣愣地看着我做什么?”
“你,以前不吸烟。”韩正齐说。
“人是要变的。”徐玉真勉强地笑笑。“岁月改变人生。”
“你请我来,不会是单纯的凭吊旧事吧?”韩正齐板着脸说。
“你我之间,有既往可供凭吊吗?”徐玉真反问。
“那最好!”韩正齐说。“最近你做了很多事,与你身份很不相符。我很奇怪。一个为人之母的人,怎么会做出令人发指的'灭子'大案。”
“您不了解。我是最息事宁人的了。可是,是他们,他们不放过我。我没想炸死他们,我只是警告,警告而已。”
“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完全跟这件事情毫无关联的!纯粹是无辜被害!”
“是她们运气不好!”徐玉真身体僵直地挺起来,情绪激动。“我也不想的。”
“她们都是无辜的!!是你该死!你二十年前就该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罪!我罪无可赦!”
“该死的人不一定有罪,有罪的人不一定该死。”
“你杀了我的女人。”韩正齐双眼喷火,脸上的肌肉开始交错,齿牙欲裂。“二十年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永远不伤害我的女人。现在,你杀了她,杀了她!”
“事前预期的打算和事发后的结果,太不一致。这种结果,我们都不想看到。我要杀的人,根本不是她!是她,她自己鬼使神差自己找死!她死,她死总好过我们死,对吧?这种局面,你以为是我想要的吗?眼前的局势,对你、我双方来讲都很不利。”
“你不要,一口一个我们,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企图遗弃我?毁灭我?你以为你做了一个小小的警察局副局长,就可以遮天蔽日吗?你别妄想。当年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早就饿死街头了。你别忘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你的身上已经褪尽了江湖匪气和野蛮的下等人的气息吗?不,没有,不可能的。别做梦!新寡的孀妇,以为扇干了坟头上的土,就会变成刚出阁的新娘!背叛信义的人,永远不会重获新生。除非他死!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你欠我的风月债!我是一个苛刻的债主,你在我身上榨取过多少快感,我都要原原本本从你身上讨回来。”
“我也告诉你,我不会再受你摆布。我不怕你狠,我跟你赌命!你把陈年流水簿子全翻出来,我也无所谓!二十年前在慈云寺,是你,你设下的圈套,你给我下了药。你用下三烂的手段害我道义全丧。是你,一夜之间,碾碎了我的自尊,我的人格。是你,亲手毁掉了我的幸福,我的爱情。”
“这是你的宿命。”
“不,你欠我的命债!”
“不,你因此而捞取了高官厚禄。”
“我得到的,原非我所愿。”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徐玉真笑了,笑得诡异而自得。“经纬万端,各得其宜。你不要贪婪得过了头,到头来,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应该是你。”韩正齐突然站起来,戴上了雪白的手套。“这一次,我不会心慈手软。”
“你想干什么?”
“我想掐断你脖子,一了百了!”韩正齐几乎是扑上去扼制住徐玉真的咽喉的,事发突然,徐玉真瞬时落于下风,她拼命地挣扎,喘息。韩正齐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用力卡住她的喉管。“我现在轻轻一捏,就送你回老家。你知道吗?你精明,会算计。我不跟你兜圈子,我要让你在空气中像水分一样蒸发,溶解,消失。我做得到,我不是二十年前的小卒子,我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你过来,过来看。”他五指冰凉地卡住她,往窗前拖。“哗啦”一声,窗帘被拉开,徐玉真看见日本茶室外全是清一色的警察站岗,自己带来得保镖全被押在茶室的墙角底下。显而易见,韩正齐是有备而来,有心杀“贼”。
可惜,他无力回天。
徐玉真的脸上脸上挤出一丝难以捉摸地古怪笑容。这种笑,令韩正齐不寒而颤,这种笑,他二十年前见过一次,那一次,他终身难忘。
“你笑什么?”
徐玉真示意他放松自己的咽喉。韩正齐松手,徐玉真剧烈地咳嗽。“你,你真野蛮。”徐玉真自己给自己做喉管的解压、放松运动。“我不会轻易地死去,你知道吗?除非你肯牺牲掉你的宝贝儿子。”
“你说什么?”韩正齐忍不住心腔儿猛地瑟缩。“说什么?”他拔出手枪来,直指徐玉真的头,眼睛通红通红地吼。“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很好啊,一枪两条命。一个是被你'先奸后杀'的情妇,另一个是你的亲生儿子。我赌得起!你敢赌吗?韩副局长?”
“虚张声势啊?!你别诈我,老子不是吓大的。”韩正齐的气势已成强弩之末。
徐玉真眼光敏捷地捕捉到韩正齐脸上的微妙变化。绝对有机可乘了。“打个电话,试一试。”徐玉真十分虔诚地怂恿说。“看是真是假?都二十年了,你怎么还是如此莽撞呢?你以为背水一战,就足以致我于死地吗?那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能够一无遮挡地走进来,自然也可以毫发无伤地走出去。把枪收起来,小心走火,两条人命。”
“你等着。”韩正齐收起枪,走到精致的仿古电话旁边,摇动电话的手柄。简短地说:“接海关总署。”
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请找韩禹接电话。”数秒之际,韩正齐的眼睛丧失了神采。他颓然靠在墙上,他的心很痛,像针扎一样,这种愁急煎心的痛,只有为人父母的人最能理解。
他的独生子韩禹,今天早上没去海关总署上班,同事在上班途中,发现了他的军装挂在一棵树上,韩禹失踪了。
“我儿子怎么样了?”韩正齐满脸是汗。他的神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很好。只要我平安,他就一定长命百岁。你看你,急得一头汗。”徐玉真试图替他揩汗。
“你别碰我。”
“你太虚弱了。你需要我的帮助不是吗?你需要我的怜悯。不要急于摆脱我。你想想,当年不是我救你,你会怎么样?蓬首垢面?奴颜婢膝?粗茶淡饭?”
“你今天叫我来得目的是什么?”
“我需要你对我的回报。”
“我已经回报了。”
“是吗?”
“您还活着,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还不够。我要你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不能让'金龙帮'借尸还魂。”
“帮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您不怕失去您最心爱的孩子吗?您一定要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就像二十年前一样。选我,或是选她。现在是,选一个过气的少爷?还是选自己的儿子?”
对于韩正齐来说,失去心爱的孩子的惊怖,远远大于失去男人的荣誉和信义。他的心在痛苦中翻腾。
“怎么样?”
“不。”韩正齐在喘息。
“不?”徐玉真很意外,她不想失去这个百试百灵的杀手锏。“你要知道,你铿然斩断的不仅仅是人间父子的恩情,还有,你韩家的血脉。”
“正因为如此,我拒绝选择。”
“你必须选择。”
“我不能选,二十年前你让我选,你用我最心爱的女人的命胁迫我;你用你的身体、你的美色勾引我,你逼我选择;你制造杀人现场,陷害我,你强迫我选;现在,二十年都过去了,你依然要我选。不,我不会选,不要说我现在手上还有权利,就算我如今是一个凡夫走卒,我也绝不再选。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杨家的一只狗。别把你自己当人看。你以为,你保全了他,他就可以宽恕你吗?你跟他父亲的女人上过床。”
“没有。”韩正齐矢口否认。
“你背叛了他的姐姐。”
“没有!”
“你欺骗他!”
“没有!!”
“他一定会杀了你!与其死在他手上,不如杀了他,换你儿子的命。”
“住口啊!!!”韩正齐断然喝止徐玉真咄咄逼人地进攻。“你住口!蛇蝎女人。他是你的儿子,不是吗?”
“不是!”
“他是杨先生的儿子!”
“他是冒充的!”
“他是'金龙帮'的领袖。”
“灭了他,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这个疯子。”
“我没疯。”徐玉真说。“疯掉的是你,自己儿子的命重要,还是姓杨的重要?”
“我不会一错再错!”
“你必须做出选择。”
“你杀了我吧。”韩正齐突然放弃了凶悍,他软弱无力地靠墙壁支撑着身体。“杀了我,放了我儿子。”
“你的命,不值钱。”徐玉真满眼都是鄙夷之色。“选择吧。”
“我不选。”
“必须选。”
“我来替他选!”清清朗朗的一句话,突如其来得从屏风后传来。
话音未落,韩正齐身后的黑漆仿唐屏风被大力的推开,韩正齐和徐玉真还没来得及眨眼,阿初素色长衫,仪态华贵地站了出来。
韩正齐惊惶失措;
徐玉真满脸狐疑。
空气出奇的宁静。
“毒蛇在握,不一定能控制全局。”阿初笑盈盈地说。黑漆仿唐屏风后,站着“金龙帮”的兄弟们,还有“洪门”的老大黄三元。
黄三元既是法国巡捕房的大探长,也是江湖上“洪门”的首领。脚踩“黑白”两道,权势熏天,在上海滩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阿初在此时此地设此茶局,无疑是做足了准备工夫的。韩正齐脑海里一片空白,原来,阿初派人跟踪他不止一日了。
夏跃春和汤少一身黑色西服,站在屏风一侧,汤少烧着卷烟,说:“杨太太,你的手段也太黑了,你知道吗?那天,我也差点被炸死。哇,你够狠。”
黄三元拍着胸脯说:“杨兄弟,洪门里的规矩,淫人妻女者,五雷轰顶;红杏出墙者,死于乱刀之下。你要是下不了手,不用你撒钞票,只要你咳嗽一声,大哥替你做。”
“不用了大哥。这是我的家事,应该由我亲自动手。”阿初一边说,一边用力一拉,把黑漆仿唐屏风拉回原处,把黄三元、夏跃春和汤少等人隔开。雅间内恢复了短暂的平静,三人当面,各怀经纬,眼光精射,魔道争锋。
“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租界,是日本人的茶室,是日本人的地盘。你别想胡来。”徐玉真强做镇定地说。
“你可别忘了,这里是中国人的天下!”阿初上前,大力地把窗帘撕落。正是下午时分,红日高照,茶室外的警察早已不见踪影,全部换上了法国租界的巡警,还有“金龙帮”的兄弟。
“来者是客,品茗清谈,原是雅事。何必大动干戈?您说是不是?初先生?”徐玉真强颜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