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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开悍马吉普车。我说,个子几年前就不长了,鸡鸡本来就不大,过一阵,文章也写不出了,脑子也会逐渐萎缩的。这款象笔记本电脑的手机,用1G的SD存储卡,我想,一辈子的文字也占不了它千分之一的空间,比骨灰盒能盛多了。骨灰多了,就撒进龙潭湖里,过去叫龙须沟,靠近天坛,小时候我钓过鱼。文字就散进那些笔记本电脑里,再过几百年,能不能比那时候姑娘的手还光滑眼还明亮,能不能摄人魂魄,就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了。
文字打败时间-我的文学观
冯唐
纯从个人认识出发,我的人生观是我感受到、我理解、我表达。文字打败时间,这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情。不再当妇科医生之后,初恋二婚之后,就这么一点人生理想了。基于此,我的文学观有三点内容。
第一,感受在边缘。
码字人最好的状态不是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或者被豢养在一个施主的房间,等着下一张稿费汇款单付拖欠了半年的水电杂费、儿女上学期的学费、父母急诊的药费,去另外一个城市或者国家、和另外一群人交谈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这种状态,容易肉体悲愤、仇恨社会,不容易体会无声处的惊雷,看不到心房角落里一盏鬼火忽明忽暗,没心情等待月光敲击地面、自己的灵魂象蛇听到动听的音乐、闭着眼睛檀香一样慢慢升腾出躯壳。
码字人最好的状态不是生活在风口浪尖。上万人等着你的决策,上百个人等着见你,一天十几个会要开,在厕所里左耳朵听着自己小便的声音右耳朵听着手机。日程表以五分钟一档的精密度安排,你的头像登在《华尔街日报》头版上半页,你的表叔在使劲盘算如何在小学门口绑架你儿子。这种状态,不容易体会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暖心房。牛逼太大了,阳具进去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感觉,容易看不到月亮暗面,容易忘记很多简单的事实,比如人都是要死的、眼里的草木都会腐朽、没什么人记得和孔丘同朝的第一重臣叫什么名字。
码字人最好的状态是在边缘,是卧底,是有不少闲有一点钱可以见佛杀佛见祖灭祖独立思考自由骂街,是被谪贬海南的苏轼望着一丝不挂的雌性女蛮人击水在海天一线,是被高力士陷害走出长安城门的李白脑海里总结着赵飞燕和杨玉环的五大共同特点,是被阉的司马迁暗暗下定决心没了阳具没了卵蛋也要牛逼千百年姓名永流传。
第二,理解在高处。
文字里隐藏着人类最高智慧和最本质的经验。码字人可以无耻,可以混蛋,但是不能傻逼。码字人要能够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升到空中,抚摸那条跨越千年和万里、不绝如缕的金线,总结出地面上利来利往的牛鬼蛇神看不到、想不明、说不清楚的东西。让自己的神智永远被困扰,心灵永远受煎熬。码字人,钱可以比别人少,名可以比别人小,活得可以比别人短,但是心灵必需比其他任何人更柔软流动,脑袋必需比其他任何人想得更清楚,手必需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知道如何把千百个文字码放在一起。如果你要说的东西没有脑浆浸泡、没有心血淋漓,花花世界,昼短夜长,这么多其他事情好耍,还是放下笔或者笔记本电脑,耍耍别的吧。
第三,表达在当下。
动物没有时间观念,他们只有当下感,没有记忆,不计划也不盘算将来,只领取而今现在。在表达的内容和着力点上,码字人要效法动物,从观照当下开始,收官于当下。写项羽,我或许写不过司马迁和班固,写二十一世纪的街头流氓、野鸡、民营企业家和海龟白领,未必。
人力和天命
冯唐
我们这辈人,从小的教育是信党、信主席、信自己、信共产主义,不信神、不信鬼、不信权威、不信天命。概括起来就是,笔补造化天无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想三年超英就三年超英,我想五年赶美就五年赶美,我想和隔壁教室的班花好,我就能和班花好,我想和银幕里的陈冲刘晓庆好,我就能和陈冲刘晓庆好。反之,宣传天命的,都是别有用心,比如皇帝号称天子,就是让别人以为天下本来就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要和他争。我问,人心一胡想,一努力,国家就超英赶美了,那不成了唯心主义了?我们的信仰不是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吗?老师说,无产阶级的唯心,就是唯物,资产阶级的唯物,也是唯心。我问,如果我想班花想陈冲想刘晓庆,她们就是我的,我不就成了阿Q了,我不就是在意淫嘛?老师说,叫你父母明天来,我要找他们谈话,你的思想有问题,复杂,下流。
在这种教育下,我的自信心暴涨,放眼看天地,觉得我大有可为,放眼看将来,觉得自己的命就攥在自己手上,小鸡鸡一样,一块胶泥一样,我想如何捏就如何捏,想如何规划就如何规划。
然而,三十岁之后的几年间,现实中的几件事好好地教育了我,告诉我山高地迥,宇宙洪荒,我再抬头看蓝天,开始怀疑有命的存在。
先是生活。我第二次连续十四天梦见长得很白的班花的形象,梦里的山谷里,白色的山花烂漫。好些年以前,我第一次连续梦见她十四天之后,我去告诉她,她说,她也梦见过我,但是一切太不真实,最好还是彼此忘记,如果能忘记,彼此梦见就是假的,彼此分开就是幸福。第二次之后,我电话给她,她说,她也还是梦见,但是已经有了老公,今天早孕试纸测试阳性,感觉是个女儿,所以彼此不能忘记,也要忘记。我和我现任老婆说,在美国念完书了,我要回国,美国没有麻将打,没有正经的辣子吃。我老婆说,好啊,听说北京和上海,好看姑娘太多,先结婚再回去吧。我说,好啊,但是我可是有个复杂的过去。我老婆说,别腰里拴两个死耗子就冒充老猎人。我说,好啊。于是我们就去市政厅领结婚执照,去律师楼请一个容貌猥亵的律师主持结婚登记。全过程中,我的脑子清澄宁静,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规划,就是觉得这是一件无可争议的应该做的事儿,过了下午一点,我的肚子也没有饿。
再是写作。高考之前,写过一个长篇小说,记录我对班花的意淫,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意淫出来的,所有的思想都是真实的。十三万字,四百字一张的稿纸写了三百多页,然后寄给一个叫《中学生文学》的杂志,然后那家杂志就倒闭了。之后,把码字这件事忘记了十年,在第二次连续十四天梦见班花之后,在班花说早孕试纸测试阳性之后,我的手指开始跳动。我打开电脑,文字像小鱼和小虾米一样,顺着水流,沿着手臂到手指,在从手指蹦跳到键盘和屏幕,于是天暗下来,屏幕的池塘里雨打残荷。我想,忘不掉的,就是命吧,必需写出来的,就是责任和使命。
穆罕默德和信徒说,他能让山走到他面前,喊了三次,山他妈的不过来,默罕默德就走了过去。老婆是命,写作是命,他们如果不走到我的面前,我就带着鲜花,戒指和手提电脑走过去,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认命?
食色
冯唐
2500年前,孔丘讲:食,色,性也。中国人伦理观念的基调就定了。
第一,作为探讨人和人之间以及天和人之间关系的伦理学,主要两个内容:食和色。食,讲工作,如何看待搵食,如何协调同事以及上下级的关系。色,讲生活,如何看待上床,如何保证生殖成功,子嗣繁衍。
第二,伦理学的基调是,食色性也。不肮脏,不可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老百姓需要的,皇上不禁。2500年前孔丘的理论和今天的生物学理论一致。对于生物体,生存是最大道理,吃饭,是为了个体生存,上床,是为了种群的基因生存。百年后,老张的血肉筋骨归于尘土,基因还在市面上流转,基因编码蛋白,蛋白聚合成眼珠子,小张眼珠子里的瞳孔看到大奶和大钞而放大,和上辈子老流氓的瞳孔并无不同,这就是常人实现不朽的形式和佛经说的转世。老天爷编写人性操作系统的时候,认定人性的最终驱动力是让个体基因存在下去的概率最大化。为了生存,可以六亲不认,无法无天,有奶就是娘,大奶是大娘。
中国人的工作观,比较简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说,做事要讲规矩,年轻人要学会等待。但是对于到底规矩是什么,2500年来,中国人从来就没有直接总结过一二三四。只是明确了做事的态度: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只是明确了做事需要达到的效果:和,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只是明确了做事过程中要把握的两个原则: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2500年了,中国人一直在用这一套工作伦理,不清晰,但是实用。理论太清楚了,流氓的种类太多,混账事情的种类太多,不能套用,不实用。2500年过去,即使现在中组部选拔特大型国有企业一把手,把上千亿的国有资产交给某个五十来岁一百多斤的胖子,仿佛两千年前,秦王把全国一半的精壮男子交给王翦去灭楚国,用的不是平衡计分表(Balanced Score Card)或者关键业绩指标(KPI),用的还是大拇指原则:这个人可不可以托三尺之孤,寄千里之命。
中国人的性爱观,比较矛盾。宋明以前,乐生,人活天地间,顺应自然,尊重人欲。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没有影院,天黑了,农民们喝几杯自酿的米酒,院子里和自己身体里的虫子都在鸣叫,于是彼此娱乐各自的身体,缓解一天的疲劳,制造新的劳动力量。城市里的文人和官员到青楼和寺院,做诗饮酒,商议国家治理边防漕运。歌妓和女道士比花还香艳,穿戴着当时最先进生产力制造的绫罗绸缎和金银珠钻,吟唱着“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文化水平。在自然规律面前,孔丘自己也无可奈何,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即使孔丘本身也是这种性爱伦理的产物,《史记》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孔丘野合而生。到了宋明,国力狭促,理学盛行,讲究灭人欲,存天理。不是你老婆,看一眼都是不道德的,想一下都是罪过。有个笑话讲,一个理学信徒一辈子不上街,因为人上街则淫具上街,带着淫具在街上溜达,天理何在?文革时候,情况类似,衣服只有绿色和蓝色两种,偶像只有毛主席一个,男女手拉手,就是耍流氓。改革开放之后的性爱观,介于宋明之前和宋明之后的中间。白天在街上手拉手的还是很少,CEO们也基本都有老婆,但是中国二线城市以上,汇总起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色情业,这些服务产值由于没有包含在官方统计数字中,中国的GDP被严重低估。一天中最有效率的时间是在这些地方度过的,最重要的业务是在这些地方谈成,一个CEO教导我:“在中国做生意也复杂也简单,复杂到拜佛不知道庙门,简单到ABC,烈酒(Alcohol)、美女(Beauty)和回扣(mission)。”
CEO们最近的潮流是每年去寺庙里上上香,吃几顿斋饭,住几天斋房,忘掉ABC,养肝固肾,想想公司未来三五年的战略和组织结构。有个老总上完香之后,问过我一个哲学问题:“一个人应该用一生去明白欲望就是虚幻呢,还是用一生来追求一个又一个欲望的满足?”
文章千古事,70尚不知
冯唐
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人心如城市,到处是挖坑刨路、暴土扬烟地奔向小康和现代化。普遍而言,浮躁时代中最浮躁的是媒体和评论。电视和电脑,两只老虎一样吞噬闲散时间,做评论的全然不占有资料,闭着眼睛一拍脑袋,就开始像北京出租车的哥一样,指点江山,说谁谁谁是朵莲花谁谁谁是摊狗屎。
真正的文学用来存储不能数字化的人类经验,是用来对抗时间的千古事,总体属阴,大道窄门,需要沉着冷静,甚至一点点没落。文章再红,写字的人上街不需要戴黑墨镜,书再好卖,写字的人进不了《财富》杂志的富人榜。浮躁的媒体和评论中,最没想像力的就是文学媒体和文学评论。雌性写字的,眼睛和鼻子基本分得开,就是美女作家,胸比B罩杯大些,就是胸口写作。雄性写字的,裤带不紧风纪扣不系,就是下半身写作,有房有车有口踏实饭吃,就是富人写作。进一步演化到近两三年,这些名词都懒得想了,1960至1969年生的,就是60后,1970至1979年生的,就是70后,1980至1989年生的,就是80后。
文学其实和年纪没有太多关系。
科学讲实证,宗教讲信不信。科学和宗教之间是哲学,在脑子里在逻辑里讨论时间和空间。科学、宗教、哲学的侧面是文学,在角落里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