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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秘书一样,也沉默了下来,再也提不出新的问题。
我们走出了中亚律师事务所,走出了那座写字楼。这里是北京的金融街,这里高楼林立,人流拥挤。宽阔的西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恣意张扬着都市的繁华与生机,而身边匆匆行走的每个路人,脸上却无不挂着彼此无视的刻板与漠然。在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每一个停顿的脚步,每一句短促的交谈,想必都关乎金钱,关乎生意。
也包括我们刚刚和律师谈到的事情,包括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份遗嘱。
所谓遗嘱,无非是对财产的一种安排,讲的也是金钱,而非情感。在我们所处的这座城市,情感是一种少见的奢侈,在这里生活的大多数人,都不把情感当作生活必需。
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人不再沉沦于对物质生存的终日焦虑,他才可以去寻找和享受情感。他才可以让情感这样一个高尚的东西,远离金钱而保持纯洁。尽管有时,象凌信诚这样衣食无忧的人也同样畏惧情感,因为情感有时也像秀水街的名牌一样,材料与做工,完全可以乱真,但,不是真的。
假名牌固然廉价,也还是要花钱买的,不然姜帆就不会信奉那样一个座右铭了: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或如阿菊的人生总结那样:这世界上要是真有人爱你,也是一时一阵的。就像喜欢名牌的人也都是追逐时尚的人,喜新厌旧便成了一种生活常规。
我和李秘书在马路的岔口分手,各自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朝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汇人这座城市的人流。李秘书要去寻找新的工作,新的东家,我要回到我那间充满油漆味的新修的书房,修改那部已被搁凉的小说。
在这部小说中出现并活跃着的绝大部分人物,我都为他们找到了必然的归宿:同流合污的姜帆仇慧敏,以及被他们收买的证人钱志富,在机关算尽之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们在本书的终点,当然恶有恶报地走向牢狱。周月和小梅在各自的工作岗位努力工作,读者大可预料他们的未来前途光明。凌信诚的最终命运不外剃发为僧,或受戒人道,隐于五台山或三清山的庙庵之中,每日与经文素食为伴,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已无所谓生死衰荣。他的保姆则继承了他余下的财产,回家安度晚年去了。而那位阿菊,我因为对她爱憎难辨,因此打算做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让她与那位包养她的老六,某日无事生非,老六忍无可忍,终于拍案翻脸,甚至利刃相见。虽然没写最终结局,但我的倾向已然明显,读者或可得到暗示,判定阿菊断然不会拥有起码的幸福平安!
惟一让我下笔踌躇的就是优优和她的大姐。我不知优优的大姐在钱志富被抓后流落到哪里去了,也不知优优是否会被处以极刑,还是要在那座于她并不陌生的深牢大狱里,了此一生
跋
我的小说最后的收尾,按文学的基本法则要求,只能收于优优。因为优优是这个故事最初的讲述者,也是整部小说的头号主人公。
好在,和我的愿望恰巧相同,优优的厄运突然一日嘎然而终。那是在凌信诚悄然出走的三天以后,我意外地接到了分局吴队长打来的电话。吴队长还是在当初侦办乖乖中毒案件的时候,留过我的手机号码,只是后来一直没再与我联系。
吴队长在电话里首先通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说昨天他们已将涉嫌杀人的阿菊缉拿归案。今天清晨阿菊在审讯中终于全线崩溃,对参与抢劫凌家和后来杀人灭口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经检察院批准,阿菊已于今天上午被正式逮捕,而蒙冤入狱的优优也将于今日解除拘留。吴队长说他们给优优的律师梅肖英打了多次电话,但从今天一早直到现在,梅肖英的手机始终没开。打电话到她单位去问,单位说她去唐山出差还没回来。吴队长又把电话打到凌信诚那里,不料清水湖医院说凌信诚已经不在医院。可今天丁优马上就要释放,现在找不到她的亲友,释放后她住在哪里,谁管她饭吃,都是问题。吴队长问我可否以丁优朋友的身份,来分局看守所接她出去,暂时为她安顿一下食宿。如果丁优连同上次的错判,今后一同提起行政诉讼,要求国家进行赔偿,那么现在安置她食宿的有关费用,将来可从赔偿费中获得补偿。如果我不愿意过来接她,他们就打算先找个小旅店安排丁优住下,但希望我能出面见见丁优,做些精神安慰工作,免得她无亲无友,过于孤独。
我马上答应吴队长的要求,表示我可以到看守所去接优优,并且可以安排她的食宿。优优无罪获释的消息让我万分惊喜,不禁为好人终得好报的命理山呼万岁!也为我的小说和我的主人公终于有了一个顺乎人们善良愿望的圆满结局,而欢欣鼓舞!
我高兴得甚至忘记关掉电脑,就匆匆出门往分局看守所的方向赶去。到达看守所后不久,就看到优优在吴队长的陪伴下走出监区,来到会见室里与我见面。优优看上去有些清瘦,头上还缠着一条纱布,遮掩着数日前那道自残的伤口。除此之外俊朗依旧,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了多少磨难的痕迹,但上面的表情令人形容不出,至少她没有因为获释而露出太多欣喜,言语动作并不激动。她站在会见室门口镇定地看我,神色中淡淡露出些沧桑难尽的笑意,她说:“海大哥,谢谢你来接我。”
我们并肩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彼此没有太多言语。这一天称得上是真正的响晴薄日,灿烂的太阳令人心旷神恰。我们共同对一直送我们出来的吴队长表示了谢意,优优这回能够重获自由,多亏了上次将她送人囹圄的这位老吴。是吴队长主动接过这个案子,从细小疑点出发顺藤摸瓜,短短几天之内,便为优优全面翻案。
我带优优去了我家附近的一个旅店,我在那里为她租了一个房间。优优此时并不知道凌信诚已经离家出走,但她见我只字未提信诚,也没带她回到清水湖医院,当然预感到在她被抓的这几天里,可能有某些事情发生。
但她显然没把问题想得太深,她在走进旅馆房间时还在不解地询问:“是信诚让你来接我的么,他是不是心脏又犯病了?”
我含糊其辞,支吾着说:“咱们先吃饭去,信诚的情况我慢慢再跟你说。”
虽然我已拉开房门,但优优依然站着没动:“我不饿,我不想吃饭”,她说:“我想早点见到信诚。”
我站在房间的门口,用故作轻松的微笑,软化着优优尖锐的疑问,我说:“还是先吃饭吧,吃完了饭你先洗个澡睡个党,好好养养精神。明天我带你找个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然后再跟你把信诚的情况详细说说。”mpanel(1);
优优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信诚怎么了,他没出什么事吧?”见我语迟片刻,她似乎急于逼我说出答案。
“他出事了,对么?”
我想了一下,把已经拉开的房门复又关上。
我说:“信诚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优优的眼里,渐渐含了眼泪,但没有落下;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但还算清晰;她的目光,明明有些困惑,但不敢质问,她的表情和语气,只能表达出一种侥幸的试探:“他怎么会走呢,他是病人。”
但她很快从我的眼神中看出这绝非戏说,很快看到我从口袋里掏出信诚的留言,她接过那张字条后问道:-“是他留给我的信么?”但很快又听到了我的轻声否认:“这是他留给所有人的。”
优优低头,展开手上的字条,她长久地反复地看着那纸内容简短的告别,我想她应该从那些大而潦草的字迹上,看到了信诚恐慌而又愤怒的心境。
但我还是用宽容理解的话语,对信诚的出走做了注解:“他真的走了,他经受不了那么多意外的打击。他想忘掉一切,抛弃一切,包括你,也包括我,也包括他的整个生活。也包括,他的财产。”
优优沉默地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在我的这几句话中,意识到她失去了什么。我的这几句话语虽然简单平易,但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优优,她失去了她刚刚爱上的这个男人,失去了一个本应给她带来幸福的婚姻,失去了一个应有尽有的家庭,失去了数以千万计的财富。她现在和三年前从仙泉“私奔”到北京时几乎一样,孑然一身,身无分文。
优优没有落泪,没有一声伤心的抽噎,她用我没有料到的镇定,接受了这个不可挽回的现实。也许她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已经想了多遍,她一定想象得到,当凌信诚闻知她是杀害父母的凶手之时,即使心脏能够有幸挺住,精神也会骤然溃坍。
我一向认为,命运的挫折磨难,可以使人脆弱委靡,也可使人坚强冷静。凌信诚已用避世的态度,证明他已彻底垮掉。现在,我只能希望优优属于后者。
“我一直以为,他会在外面等我,他会在我出来的时候,过来接我”
优优用令人心悸的平静,压抑着本应发抖的话语:我没做任何安慰,只在内心感叹一声——对于一向耽于幻想的优优来说,这点小小的期待,实在太普通了。
优优眼里的泪花,始终没有落下,这让人不禁为她的坚强感到欣慰。但她又刻意回避着我的视线,又让我察觉到她内心肯定会有的伤口。她几乎被伤得害怕一切交流,害怕任何安慰,这使她的每一句问话,都变得像是一种悄悄的耳语:“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过什么话么?他他说过还想着我,或者痛恨我的话了么?”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说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所有熟悉的人,他说他要去尝试另一种生活。”
“那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么,他知道我已经没事了么,他知道我爱他,我也爱他的孩子和他的爸爸妈妈么?”
我依然摇头:“他不知道。我们希望他能知道这些,可现在没人找得到他。他已经决定去过一种隐居的生活,去过一种四处漂泊的生活,让自己离开现实。在他的肉体消亡之前,他想提前放逐自己的灵魂,让它得到安歇!”
我用了这样美丽的词藻,来形容凌信诚的精神失常。他显然相信了关于优优参与杀害他父母的那些指证,相信了阿菊向至尊无上的佛祖和大慈大悲的观音所发的誓言,所以他出走高世的动因,其实是要逃离优优。他不能再留恋于优优曾经带给他的人间欢乐,他必须彻底隔绝关于他们幸福相爱的所有记忆!
但愿优优能够明白,这就是命运。命运看起来出自偶然,其实也包含了本质的必然。
这个必然就是,在我们的周围,早已物欲横流。在金钱的旗帜之下,一切阴谋、一切黑幕、一切你死我活的争斗,都变得如此必然,如此自然而然!
优优和信诚的爱情,只是一个难得的例外。他们难得地坚守了自己的善良本性,与周围的污浊进行了艰苦的对抗,所以他们的失败不免有些悲壮。至少是信诚自己,无法相容于这些丑恶,自动选择了退却逃亡。而优优呢,在未来的生活中她将怎样对待自己,怎样对待他人,怎样对待精神的操守,怎样对待物质的欲求,至少目前,还没法看到一个谁胜谁负的结局。
这个中午,我们谁也没有吃饭。
当天晚上,优优终于被我拉进餐厅,在摆满杯盘的餐桌两侧,除了我叨叨不停的絮语,优优几乎一直沉默。饭后,她说想早些休息,我便送她回了旅馆,分手时她对我表示,她希望能二个人静静地休息几天,认真地想想从前,也想想自己的未来。
我说好吧,那我这几天就不来打扰你了。
我给优优留了些钱,便告辞离去。后来我听说优优第二天去了清水湖医院,取回了属于她个人的一些衣物用品。而属于凌信诚的那些东西,连同他的两部汽车,连同城里的别墅和公寓,都已被律师列人拍卖清单,人库封存,只等择期落锤,然后悉数捐献。总之那些财产,已与优优完全无关。
几天后优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约我见面,见面的地点是她先提出来的,那个熟悉的名字让我不免有些久违的激动。那就是我和优优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寒冷的深秋,晚风萧瑟,心情寂寥。现在,同样时值深秋,见面的时间却变成了金色的黄昏,透过“平淡生活”酒吧沿街的小窗,还能看到满地落叶和一抹夕阳。
我先于优优看到了这片窗外的即景,黄昏时的酒吧一向没人。我独自要了一壶茉莉花茶,默默无言自斟自饮。十分钟后优优来了,穿了厚实保暖的衣服,不像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