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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家过了个年,又拘在补习班苦了个多星期,看见方思慎,心里还留着采风时相处的亲切印象,小别重逢,其实颇为高兴。再加上补习期间另有特别收获,对于跟方老师见面,还夹杂了些阴暗的兴奋情绪。谁知这番打岔,把良好气氛尽数搅黄。一巴掌拍在路旁树干上,忍不住吐出一声:“我靠!”
方思慎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洪大少恨不得接着再踹几脚,眼见方思慎要拐弯,几步追了上去。
一路经过好几家大门脸书店,方思慎都没有进去的意思。直到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铺子门前,回头看看洪鑫垚,示意他跟着自己。掀开帘子进屋,门边楼梯又窄又陡,一头通往上边,一头通往地下,小小一间书肆,竟是上中下三层。各种书籍密密麻麻层层堆垒,仿佛随时有可能倒下来,把店里的人统统拍扁。
洪鑫垚个子高大,进门时已经差点顶着脑袋,转身时又几乎将中间一摞书扫到地上。
方思慎回头叮嘱一声:“看着点。”熟门熟路踩着楼梯往下走去。
因为没开学,人不算多。不论男女老少,都在架子前书堆边或站或坐,或倚或靠,一本接一本地翻。洪鑫垚看了两圈,也分不出谁是伙计谁是顾客。白惨惨的节能灯光照着一颗颗低垂的脑袋,除了偶尔纸页的哗啦声再无动静,片刻前才经过的通衢闹市仿佛属于另一个时空。洪大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某个神秘的帮派据点,精神一下提了起来。抬眼四顾,满目书本。书脊上一列列文字明明认识不少,偏偏没几个看得懂意思,一串串如同咒语般在眼前晃动。
“喂!”他压低嗓门,扯了扯前面的人。
正好方思慎回过头,递给他薄薄一本小册子:“你翻翻这本,看读着费不费劲。”
还想问什么,方思慎已经抽出另一本看起来,神情专注,就跟被书吸进去了似的。此情此景,一种无端的压力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洪鑫垚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低头看手里的书,封皮上四个字:《宦官史话》。总算洪大少跟着史同没白混,认得“宦官”就是太监。此书装帧朴素简单,比他之前买的那堆花花绿绿寒碜多了。打开第一页,目录就是直接按照历史年代排的。不枉洪大少期末考前突击了历史一科,把最基础的朝代顺序表背得烂熟,瞧见这目录,眼前一亮。
他难得翻开哪本正经读物感觉不费劲,一时不禁飘飘然,骄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破天荒头一回定下心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起来。看完前言介绍,正文里开始出现一段段古籍引文,傻眼了。有点不甘心,对着脚注又啃了半页,只觉头昏脑胀,耳鸣眼花,“啪”一声赌气般把书合上。
这一声余音袅袅,几乎惊动了所有看书的人。对上好几双望过来的眼睛,洪鑫垚拉开嘴角,无声赔笑。等旁人都定下来,不再往这边瞧,才悄悄把书塞回方思慎手里。
“怎么样?”方思慎问完,见他没做声,忽然意识到是不好意思说看不懂。将手边挑出来的另一本递给他:“看看这个。”
洪鑫垚接到手中,才发现这本比起前一本要厚得多,书名叫做《白话国史之宦官传》。放在一年前,洪大少十有八九要问:白话是神马话?如今经受了一些文化洗礼,多少听说过“白话文运动”,知道这本虽然厚,却不会有天书般的文言,乖乖打开读起来。
读到脖子发酸眼睛发胀,抬头扭扭肩膀,吐出一口气,觉得这辈子的书简直都在这一刻读尽了。回头翻翻,竟然不过十几页,大感挫败。轻轻拿书撞一下方思慎,见方老师抬眼露出询问神色,洪鑫垚双手端着掂一掂,意思是太厚了,默默捧还给他。
自觉丢脸,有点不愿抬头,谁知方思慎却又送了一本到眼前。这本比前两本更厚,硬壳精装,跟字典似的。封皮上一幅白描漫画,两行大字曰:《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
接过去,小声道:“不用看了,就这本吧。”
“那你自己去楼上结账,直接回家吧。我再挑挑别的。”方思慎想想,又补一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洪鑫垚听得方思慎让自己先走,不知怎的,有些不太乐意。左右看看,道:“我在这看会儿,咱俩一块儿走呗。”说着,学其他人的样子,抽出书架底下的小马扎,寻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捧着那本大画册,正儿八经看起来。
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缩成团局促在书堆里,方思慎不由得替那屁股底下的小马扎担了一回心。看他大少爷颤颤悠悠坐下,稳稳当当翻书,情不自禁笑了笑,换个架子淘自己所需。
看了十几页,洪鑫垚坐不住了,原地伸个懒腰,东张西望,才发现方思慎换了位置,正斜靠在对面拐角两个书架之间的空隙里。架子边沿一大摞书,看样子全是他挑的,翻完一本,随手抄起第二本,眼神都不带挪动一下。大约感觉到洪鑫垚的目光,方思慎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也没想起来问他是不是要走,继续专心看自己的。
洪大少心想:叫他方书呆还真是一点不冤枉。
地下室的窗户有一半露出地面,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在方思慎身上洒下一小片流金,如水般荡漾。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任那细碎的光斑在肩头颈侧跳跃,衬着嘴角尚未消散的笑意,成为料峭春寒里破土而出的一粒种子。
洪鑫垚刹那间觉得方书呆好像变成了一幅画。到底是幅什么画,他艺术修养有限,却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盯着看了又看,心里一时空空的,又似乎满满的,什么都懒得去想。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半天,才记起寒假里一块儿去河滩边看司马祖坟,方书呆独自站在石头上看风景的背影,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不知为什么,偏觉得出奇地一致。
伸手从屁股兜里摸出手机,一边神思昏昏,一边还没忘了设置成静音,把对面那人,连同书架、窗户、阳光一起,拍了下来。
等方思慎终于选好自己要买的书,早候在旁边的洪鑫垚立刻凑过来。方老师明显一愣,差点就问“你怎么还没走”,总算想起前因后果,道歉:“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看见洪鑫垚把三本书都拿在手里,有点吃惊:“不用这么多,能精读一本力所能及的就好。”
“书还怕多?我看都挺好的。”洪大少不肯露怯,俨然爱书好学状。原来他等得无聊,将方思慎先头推荐的两本又抽出来,心情没有起初那么浮躁了,看起来倒也不像开始那般艰涩。三本书搁一块儿,忽然福至心灵,体会到方老师一片苦心,那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之前那点愤愤不平彻底九霄云外。
出了书店,天色已经擦黑。洪鑫垚挨到方思慎身边:“方老师,您不生气了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我本来也没生气。”
“那我请您吃饭好不好?”
“不用了。都这么晚了,你赶快回去吧。”
“我都跟监护人说好了,和您吃完饭再回去。”
方思慎怀疑:“你什么时候说的?”
“等你的时候啊。你看得入神,我出来再进去你也没注意。”见方思慎将信将疑,把手机递过去,“不信您问问。头一个号就是,我刚拨了没多久。”
确实是该吃饭的时候,方思慎道:“不用问了,也不用你请。你不嫌弃的话,跟我吃食堂吧。”
“不成,这顿饭我非请不可。”洪鑫垚中间出来打电话,已经看好附近一家馆子,拖着方思慎的胳膊就走,“我要是去补习,一个下午五百块,那还是上大课,您花这工夫替我挑书,都赶上VIP个别辅导了,好歹让学生表示一点心意。您要不吃饭,我是不是得出课时费啊?再说我都好长时间没出门了,不是上课就是跟老太婆大眼瞪小眼,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转过身眼巴巴瞅着方老师:“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爹不亲娘不管的,扔在这跟孤儿有什么两样?陪我吃个饭,又不是要你命,至于嘛你……”
方思慎终于被他拖进“醒醉轩”,坐了下来。没法推脱,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干脆坦然接受。洪鑫垚在人际方面有的是悟性,挑的地方环境不错,价位适中,是学生们请客首选,方思慎以前也曾来过,倒不觉陌生。
点了两个招牌菜,方思慎把自己买的几本书拿出来翻看。按说他手头根本没有余钱买书,但是过年回家穿回一身新衣裳,等开学寒假采风的补贴也该下来了,太久没逛书店,一时心痒,留出半个月伙食费,剩下的花了个精光。
洪鑫垚被他忽略惯了,想起画册上看到的一段,翻找出来推到方思慎眼皮底下:“方老师,您看这个。”
方思慎放下自己的书,顺着他手指看过去。
“各行各业,都习惯供奉历史上与本行有关系的名人。木匠奉鲁班为祖师,妓女拜梁红玉为祖师奶奶,太监这一行,拜的正是太史公司马子长。”文字旁边画着一尊牌位,一群前清太监正在跪拜行礼。
“方老师,照这么说,太史公岂不是第一个太监?为什么史同那小子说宫刑早于前汉一千多年就有了?”
方思慎把整本书前后都翻了翻,才道:“能联系起来思考问题,进行比较,非常好。不过你先把书从头到尾读完,如果还找不到答案,咱们再一起讨论。我给你个提示:受宫刑和成为太监并不能划等号,包括宦官的含义,起初也并非专指太监。大夏国历史上,专门使用太监在后宫当差,是汉代以后的事。使用太监,是为了避免秽乱内廷,所以,这一习俗实际上是与宫禁日渐森严,等级制度日趋完备紧密相连的。”
“哦。”洪鑫垚点点头,一脸似懂非懂。没话找话:“我看太史公要是知道自己死后成了太监的祖师爷,铁定特郁闷。”
方思慎无奈地笑笑:“人都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不由感叹道,“历史文化遗产在后人手里呈现出什么状态,才彰显其价值所在。太史公变成太监一行祖师爷,是后人的问题。”看洪鑫垚明显不理解,补充,“成为历史的东西,后人重视它,它就有价值;后人糟蹋它,它就一文不值。你看河津跟韩城,都号称有太史公遗迹。河津人忘了他,他便不存在,韩城人捧起他,于是他又红了。当然这话说得绝对,就是打个比方。”
“你的意思……把太史公当作太监祖师爷,是后人只看到他那个……”洪大少左右瞅瞅,没人注意这边的对话,才道,“只看到他‘那个’被割掉了,跟太监一样,看不到他写了《太史公书》,看不到……那叫什么来着?对,精神!不屈的精神!”
方思慎有点意外,洪鑫垚话虽然直白,道理却领会得十分透彻。
“是这样。本末倒置,此之谓也。”
洪大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文化了,居然能跟方书呆进行如此内涵深刻的对话。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最后方思慎道:“只要你这几天认真读完其中一本,把有疑问的地方记下来,开学交给我,作业就算补上了。”
洪鑫垚伸出一只手,豪气十足:“成交!”
方思慎瞪他:“还当是跟你做交易呢?”
“嘿嘿……”傻笑。转移话题,“知道吗,我在补习班,碰见了一个你的老熟人,你猜是谁?”
方思慎疑惑:“咱们选修课的同学?”
“No No No。”
“你们胡老师?”
洪鑫垚没好气:“怎么可能!保证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出。”
“那你还让我猜什么?”
看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洪鑫垚撇嘴:“真没劲。告诉你吧,补习班的西文老师,居然是从国一高退休的。她就是——”吸口气,做足姿态,“她就是你当年高三时候的班导,袁霞苓老师!”
方思慎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连班导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洪鑫垚卡壳。难道说“我挖过你的坟”?幸亏他脑子快,立马接上:“胡老师跟我提过。知道吗,袁老师还记得你呢!”心里飞快地盘算怎么圆谎,谁知方书呆并没有追问,只愣了一会儿,道:“我统共就没上过几天学,难为那位袁老师还记得我。”
“原来你也是中间转学到国一高的。”洪鑫垚说得惺惺相惜,“袁老师也说你没上过几天课,可是有一回西文词汇测验,居然考了个唯一的满分,让她印象特别深刻。”停了停,理所当然道,“呐,有空也帮我看看西文呗。”
第〇二〇章
“我要被变态的西文搞死了——你是怎么学的?”洪大少抓一把头发,有点烦躁。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又被老头子一顿暴揍,心里也知道非念书不可,再这么混下去,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奈何荒废多年,身心两方面均不习惯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