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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很意外:“您怎么会没见着?不是作为‘金帛工程’重要原始研究资料申请来的吗?”
方笃之冷笑一声:“没错,就是以‘金帛工程’原始研究资料项目名义借来的,我这个工程总负责人、首席专家,事先居然完全不知情!”
“怎么会这样……”因为此事属于“金帛工程”,方思慎满以为父亲是促成者之一。看了便看了,也没在家里提起。
方笃之问儿子:“你怎么看到的?”
“我是陪老师去看的。原本院里除了‘金帛工程’内部人员,其他人都不让看,但是,”回想当时情形,方思慎仍然有点啼笑皆非。墨书楚帛真品短暂回归故里,轰动学界。凡是跟古文字沾边的专业人士,谁不想一睹为快?听说此事,方思慎第一时间告知了老师华鼎松。
“老师带着我,堵在黄院长办公室门口等。一看见他出来,举起拐杖就追上去打人,一边追还一边骂……”
“哈哈……”方笃之忍俊不禁,差点呛着,“华大鼎骂什么?”
“骂他……数典忘祖为虎作伥学阀文霸什么的。”忍不住一笑,“然后我们就拿到通行证了。”
方笃之嗤一声:“黄印瑜那老匹夫最虚伪不过,这一套治他还真管用。”点点头,“嗯,深受启发。”
方思慎看父亲一眼。难不成方大院长也准备到京师大学国学院去放泼耍赖?
方笃之忽道:“你放心,我去之前肯定先通知你躲远些。”见儿子抿着嘴不说话,哈哈大乐,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斜眼调侃儿子,“怎么,你的脸,替华大鼎丢得,替爸爸丢不得?嗯?哈哈……”
方思慎脸红了:“爸!”
方笃之心情大好,正经给他解说来龙去脉:“三年前我们就想把‘墨书楚帛’借回来看看,问题是人家只卖影印本,不出借真品。好不容易说动文教署和外务署联合出面,打通关节,对方同意出借,谁知除了巨额租借费,还提出许多附加条件。光是全部使用对方安保人员和设备这一项,外务署跟安全署那里就通不过,最终不得已放弃。
“6月份‘金帛工程’忽然收到晋州乌金大王洪要革的一笔捐款,指名定向捐赠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子项目。我最近才搞清楚,原来洪要革是为了把自己儿子弄进去。”方笃之满脸不屑,“到底是粗人,没什么远见。京师大学自从院系整改之后,什么花里胡哨都搞。论发展前途,真要学国学,还是我们专业院校更有优势。”
方思慎心道:原来洪少爷是这么进来的。
方笃之说得兴起,全然忘了儿子身在何处。方思慎却风闻父亲领导的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新校区里不但有信息技术系,据说还要上马医学系。到底谁更花里胡哨?子不言父过,权当没听见。
“梵西博物馆因为这两年经济不景气,把租借费提了两成,别的条件都放弃了。你们院里拿到这笔钱,三个月工夫就办好手续,把东西运了回来。”哼一声,“这么大的事,黄印瑜想独占好处,根本不可能。不过是趁此机会得瑟一把,从我这里刮点别的油水罢了。”
方笃之摩挲着杯子。心想:该点到的还须点透,万一……总不能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慢慢道:“这姓洪的乌金老板,说是为了把儿子弄进去,又不全像。钱数大得吓人,远比借个‘墨书楚帛’要多得多。账从我这里过,钱我可一分都没看见。怎么个花法?花到哪里去了?要我说……”
忽然停住,喝口茶:“要我说,你一早从里头脱身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方思慎担忧地望着父亲:“爸爸……不是主体部分已经提交文教署验收了吗?要不,你辞了……”
“呵呵,傻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以为说撂挑子就能撂啊?再说了,眼看就该摘桃子了,哪能拱手让人呐?”
方笃之笑笑:“你放心。‘金帛工程’早在元首任职政务府的时候就开始筹备,是复兴大夏文明这盘棋里关键的一步。所以,只要今上在位一天,这‘甲金竹帛工程’就垮不了。”
方思慎很是消化了一下父亲话里的言外之意。忽然就明白了当初老师华鼎松为什么说,“金帛工程”其实是个“金箔工程”。
“您的意思是……”
“看目前的势头,今上连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他若是连任成功,我这个挂名的首席专家正好熬到退休,功成身退,寿终正寝,忠义两全,哈哈!”方笃之言辞间全无禁忌。站起来,准备去洗澡,停步叮嘱儿子:“这些话,搁在心里就行了。”又补一句,“只是个提醒而已。你知道,爸爸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方思慎点点头,心情陡然混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一天上完课,因为需要取几本书,便回了一趟宿舍。路过值班室,大婶瞥见身影,冲出门就把他揪住。
“是你叫方思慎吧?是你住313吧?这一堆东西,都是你的,赶紧弄走!我们这值班室成你个人仓库了都!到处找你不见人。还有信箱,早就满了,一沓子一沓子的广告,你再不来就直接给你扔了!”
好一通呵斥,把方思慎训得开不了口。他平时没什么信件包裹,望着地上一堆箱子盒子,还有满满一塑料袋的大信封,顾不上诧异,赶紧跟人道歉:“麻烦您了,我马上拿走。”
搬了足足三趟,才全部弄进宿舍,累出一头汗。
先拆包裹。落款都是某家创意家居设计公司。方思慎满腹狐疑,打开一个箱子。大大小小各种漂亮的木板,仔仔细细包在抗压膜里,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零碎。拿起说明书看看,原来是个多功能组装书架,满纸罗列着这款体现了全新设计理念的书架如何先进。
方思慎立刻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了。咬着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大致浏览一遍。书架、方便电脑桌、微型储物柜、折叠衣柜……几乎是单人房间整套设施,就差没把床运来。
碍手碍脚又碍眼,扔起来更麻烦。先撂着,转头看信。
厚厚一叠没有落款的大白信封,撕开一个,掉出几张照片,是座正在施工中的四合院,看上去陌生又熟悉。方思慎撕开另一个信封,还是这座施工中的四合院,但明显阶段不同。顿时就明白了信封里都是什么,一口气全部打开,把照片按顺序摆在床上。
从起初的破落杂乱,渐渐初具雏形,到最终修缮完成,整座院落如蒙尘珠玉一朝洗净,显露出令人惊艳的绝色姿容,仿佛脱胎换骨,又仿佛涅磐重生。
方思慎很感动。面对这些照片,不可能不感动。猛然想起前因后果,心中愤懑非常,一把扯过床单,照片满屋子飞扬,落得到处都是。
放眼望去,小小斗室,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〇四五章
根据梵西博物馆与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协定,“墨书楚帛”在大夏展出四十五天,恰好延续到共和国诞六十周年纪念日之后。最后半个月,各高等学府相关专业师生和社会研究团体,只要通过审批程序,就有机会一睹为快。至于本院师生,开始组织了几次集体参观,到后来单凭证件就能直接进去。之前的森严阵势与此相比,仿佛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不让看的时候都想看。京师大学连食堂打饭的宿舍楼扫地的都知道国学院来了件稀罕宝贝,叫做什么“黑墨楚布”。
随便看的时候反倒没多少人看。黄不拉叽一块破布,写了几行古文字。除去真正内行,谁能看出意思来?喧嚣了几日,发现不过如此,看热闹的纷纷消失。何况正值各种国诞日庆祝活动如火如荼,凡是数得上号的大学,都有相当一部分学生被抽调去参加“自发性”排练,古籍所设备先进的新陈列大厅里,一天比一天冷清。
方思慎赶在展览结束前,又连着去了三次。因为现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拍摄,他便带了纸笔临摹。最后一次,每个字都能闭着眼睛描出来。想到如此民族瑰宝匆匆邂逅,也不知还有没有机缘再见,默默叹了口气。
身后一阵吵闹,很快又低了下去。回头看看,一群学生由工作人员领了进来。该做的功课俱已完成,只是一股情绪牵扯着令人徘徊罢了。方思慎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有人喊:“方老师!方思慎老师!”
循声望去,居然是很久不见的梁若谷。
“方老师,真巧,您也在这里。”梁若谷快步走出队伍,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正说想去看看您呢!”
方思慎早已放下从前那点不快,微笑招呼:“你好。和同学来参观……”瞥见梁若谷身后跟过来的人,一句话戛然而止。
洪歆尧张了张嘴,不想临场操作比他自己预计的难度要高得多,那句提前暗中演练无数遍的“方老师”愣是没淡定出来,结果一脸呆滞,与方思慎五味杂陈的神色恰成反比。
梁若谷不明就里,一边转念猜测,一边笑着解释:“我们系里组织今天来参观‘墨书楚帛’,正好顺便跟金土见个面聊聊天。”本科生资历太浅,人文学院国学系唯有“种子班”二十名成员获得了参观资格,梁若谷语气间自然带出些骄傲意味。
眼睛左右瞟瞟,心里直犯嘀咕,面上却一派率真:“碰见您太好了!毕竟您是大行家……”
方思慎神思恍惚,听见最后一句,直摇头:“你别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大行家……”
梁若谷注意到他手里的临摹草稿,奇道:“不是有影印本买吗?您干什么自己临?”
“影印本跟实物比起来,多少有些差别。影印本我也买了,但是,”方思慎下意识地回答着,略显语无伦次,“你看那边也有人在临摹,不过他应当是研究书法的……”
“方老师也是为了研究书法吗?”
“不是。我不做书法。”方思慎把目光集中在手里的临摹稿上,“影印本毕竟隔了一层,是复制的、平面的、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死’的东西。唯有实物才是原生的、立体的、活的信息承载体。临摹实物,尽量去感受笔画轻重的变化,落笔先后的顺序,字体间架结构,乃至书写者的习惯……”
一个贸然出现的高亢声音打断了他:“梁若谷!老师叫你!”
是那群学生中的一个。方思慎这才看见他们的带队老师,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古夏语研究所的一位教授,圈内也小有名气,某些学术会议上见过,只不知对方是否认得自己。
立刻噤声。他再一次后知后觉地反省到,自己的言行犯了行业大忌。
“对不起,我该走了,再见。”
梁若谷也急着归队,匆匆道:“谢谢您,我回头给您发邮件。”
洪歆尧眼见方思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冲梁若谷撂下一句:“我等会儿回来找你。”也不管旁人惊诧的目光,飞跑出去。
绕过陈列厅门前的大影壁,是个公共休息区,一边通往古籍所新区,一边通往老区,正前方则连接着图书馆主建筑,属于整个图书馆人流出入最频繁的区域。
洪大少做了几个月京师大学学生,这图书馆却是头一遭进来。站在当中连转三圈,终于逮到通往老区走廊尽头的背影。一眨眼,又消失了。甩开膀子,拔腿就追。种种犹豫忍耐盘算谋划,就在拔腿那一刹那,统统不翼而飞。
追上他。只知道要追上他。
老区人少,走廊里人更少。方思慎喜欢去的旧库本阅览室,人最少。成年一股霉味,桌椅又冷又硬,没有数码查询系统,得一张张翻目录卡片。会在那里看书的,都是屁股上钉钉的狠角色,可以大半天不挪窝。因而门外的走廊里,一天到晚见不着几个人影。
自从那个不堪的夜晚过去,已是将近半年,这还是意外重逢以来,方思慎第一次近距离与洪歆尧相对。心中惊怒之余,更兼混乱无措,脚下迈得飞快,不自觉就拐到了这个方向。
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在昏暗幽静的走廊里“咚咚”震响,连头顶的旧式挂灯都跟着晃个不停,忽明忽暗。方思慎的听觉和视线都被满满占据,几乎腾不出任何余地思考。
最后一个拐角处,洪歆尧箭步飞跃,拦在方思慎面前,撑着墙壁喘气。走廊狭窄,他这么撒开手脚一杵,再也没法过人。一会儿不喘了,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纯当自己是路障。
方思慎忍无可忍,低喝:“让开!”
好似被这一声乍然惊醒,洪歆尧抬起头盯住他,眼神中燃烧着只属于少年的热烈执着与决绝狠厉。
不愿与这样的眼神对视,方思慎偏过脑袋,目光投向对方背后那扇虚掩着的木门,思量着那黑油油的木门里边一张张厚重的樟木书桌,一本本发黄的线装典籍。那里,有自己熟悉的宁静。
“让开。”语气低缓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