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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了!你就擦亮眼睛看着吧!”洪鑫垚挥挥拳头,长身而起,“我回去了,你早点儿睡。”
方思慎起身相送,为他打开门。这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待客的基本礼仪。那一个却不免别有所待,站在门口,看着他只不挪步。
方思慎只好再催一遍:“挺晚了,你也早点儿睡。”脸已经不红了,面上显不出任何异样。
洪鑫垚却觉得这一句格外温柔,冷不丁矮下身,凑过去在唇上飞快地蹭一下,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共和六十年年底,京师大学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低调开工。
说是上古,具体规定在殷商甲骨文到先秦文字这个范围。因为金帛工程中已经对其余几个相对明晰的板块做了一定程度的整理,主要工作其实集中在战国,与华鼎松的研究领域重合度相当高。
十万块启动资金,添了几台设备,买了点参考书籍,预留出参与人员起始阶段劳务费,半文不剩。
劳务费标准更是低得可怜,整理一个新字,十块钱。这十块钱的劳动量大致如下:把这个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体从金帛工程相关数据库中检索出来,如果没有,就从相关工具书或古籍中扫描出来,按照统一规格保存。然后从战国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种异体重文,扫描并保存。最后给这个字的各个演变形体撰写说明标签,全部图片及文档归为一个文件夹。
像方思慎这样的精英型专业人员,如果设施齐全,资料完备,一天完成十几个字不在话下。而对于不熟练的新手来说,一天,甚至几天都未必能搞定一个字。幸亏这个项目级别很高,写在履历上相当漂亮,于各类评奖考核甚有助益,因此还不至于门可罗雀,无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导师的课题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应征者基本来自大二大三。第一次开会,项目介绍兼现场报名,洪鑫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教室里。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场诸人多数以为洪大少爷来混名声,更有人恶意猜测,是不是上面关照,让这位少爷走走过场,多个梯子。当然,也有人联想到上次轰动全场,随后满校园散播,令群众津津乐道的“耳光事件”,就是发生在方博士的课上。都知道方老师讲原则,这帮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着看方思慎怎么筛人。
不过他们失望了。方博士来者不拒,一律两周试用期。
两个星期后,有人嫌枯燥无味,不堪忍受,主动退出;也有人因为态度马虎,作风粗疏,错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辞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请当义工,帮忙扫描打印搬运跑腿,还经常自掏腰包请项目组成员打牙祭,俨然整个团队最受欢迎的人物。
开始他各处都掺和掺和,后来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专属助理。
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的好奇。但想象力丰富的围观群众很快自行开发出各种版本的答案,为存疑者解惑。
一说,课题经费紧张,国学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笔赞助。华大鼎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为正式组员,方思慎有意见也没用。
二说,方思慎跟洪歆尧早就认识,当年洪大少高校联考特招加分的所谓“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劳。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里多半越猥琐。一脸清高的方博士,被收买不知多久了……
三说,别看这两人装得蛋定,其实是亲戚啊是亲戚!博士楼值班室看门大婶亲口作证,他们根本就是兄弟!什么?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当然,这些暗地流传的谣言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过充实。洪鑫垚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书呆子不知道,他这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美得很。
期末考试前夕,洪鑫垚想趁着方思慎没划范围多套点题,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宿舍请教。平时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两人单独相处——说实话,最近这种时候少之又少——会有些毛手毛脚,却更像是亲昵撒娇,并没有从前那种焦躁暴戾忄青色意味。仿佛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愿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来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图,罕有的促狭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精滑得泥鳅一样,一声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酥了,装傻充愣陪他玩儿。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开始赶人。
临走,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薛文起是谁?”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方思慎便道:“哪个薛文起?”
“是铁榔头给我写的作业评语,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机,翻到记事本。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换的,专门找人把原来手机里的文件恢复拷贝了出来。因古典文学教授姓铁,大头方脸,故绰号铁榔头。
方思慎伸头看看:“承张打油之衣钵,继薛文起之遗风,可圈可点。”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类型的作业?”
“七言律诗仿写。”
“你得了几等?”
“丙。这抠门的铁榔头,可圈可点是不错对吧?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个乙等对不对?张打油我知道,诗写得还凑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领教过他的诗风,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个,嗯,是个才子。” 心想这铁怀英教授下笔真刻薄,只是拿眼前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却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头记》,查不着就算了。”
关上门,一边觉得不厚道,一边止不住地乐。直到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头的声音却颇为熟悉:“师弟,我是高诚实。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第〇五六章
方笃之靠坐在病床头,神情惬意,随手翻着学生和秘书带来的报刊杂志。
看到连篇累牍的“琼林书院”丑闻专题报道,不禁再次为自己“病得及时”感到庆幸。一点小恙,借题发挥,躲在医院,带来几许便利,省去多少麻烦。
方大院长深谙起伏迂回之道。自从金帛工程轰轰烈烈结束,奖杯牌匾在院长办公室里摆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风头。恰好体检查出血压血脂偏高,加上跟儿子吵架心情不好,症状明显加重,索性托病住进了医院。
根据中央规定,学术职务均有与之对应的行政级别,此乃大夏国诸多特色之一项。方笃之住院,享受待遇相当高,特设病房,专人伺候,各色人等轮番探望,很是滋润。他其实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这高血脂高血压纯属最近几年忙金帛工程喝出来的,实打实因公牺牲,于是这医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头一回看到琼林书院倒霉的消息,还是高诚实捎来的一份小报副刊。标题起得非常惊悚:《耄耋国学大师猥亵幼龄男童》。虽没有直接点名,却明明白白指向白贻燕,暗示老头借“琼林书院”普及国学的幌子,猥亵年纪小不懂事的男学生。方笃之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必有后续,白贻燕只怕要倒,当即打电话通知身边的人,挡住范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势就来了。短短一个月,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白贻燕,可说身败名裂,连带着意气风发的著名学者范有常和名噪一时的“琼林书院”也深陷泥泞。方笃之分析许久,竟算不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叹幸亏自己撇清及时,免遭连累。
他从住进医院起,就给高诚实下了禁令,不许通知方思慎。当时还在气头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从此一辈子不理,恩断义绝,也好过互相折磨。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克制不住地回忆过往,结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望穿秋水般盼着儿子主动打电话联系。
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情。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情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情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性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干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情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欲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床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性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插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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