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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简直比昨晚的事实还要赤裸裸,方思慎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埋首吃饭。
“其实吧,你知道,一般没钱找钱的时候,有两个办法,开源或者节流。”听他忽然用严肃的口吻说起无关话题,方思慎不禁抬头。
“你说的那个,少做,就属于保守的节流。要我说呢,节流不如开源,还得多做。你得多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还有多适应……”
方思慎只恨手边除了筷子就是勺子,扔碗砸人又做不出来,低喝一句:“你闭嘴!”
可惜恐吓没有效果,那混蛋兀自喋喋不休:“我说真的呢。我问过那老大夫,说是你这样肺不太好,还讲课,最伤中气,就不应该晚上出去跑步,空气太凉。以后每星期跟我去两次健身馆,看有什么感兴趣又适合的活动。我带你去的地方肯定清静,不用怕打搅。”
方思慎呆呆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细致的关怀照顾,心里竟然只觉得一阵阵发慌。
“怎么傻了?”
“没……”
“吃完了?”
“嗯。”
“上里边歇着,这里有人收拾。”
两人回到卧室,洪鑫垚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问:“还困?”
方思慎摇摇头:“不能再睡了,晚上怎么办?”
“那咱们做什么?”
问做什么,他只会往正道上想:“我电脑不是在你车里?拿过来……”
“我说你好歹歇一天成不成?”洪大少深受打击,无比沮丧,“方思慎,我的地位能比你的电脑稍微高那么一点点么?”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那还是你说吧。”
“嗯……”洪鑫垚一拍手,“正好我有些东西要看,咱们一起看。你等会儿。”很快捧了一大摞类似画册的厚书过来。
方思慎眼皮跳了跳。跟这位少爷一起买书的经历很难忘,一起看书则十分不可想象。拿过来才发现是几家门户拍卖行今年的春拍手册,确实非常适合一起看。
洪鑫垚坐下,拉着方思慎趴在自己腿上,把春拍图册挨页翻看点评,情义兼顾,公私两便。一边还腾出工夫插空套话:“忘了问了,你周末不回去,跟咱爸怎么说的?”
得,成咱爸了。
方思慎只能随他去,道:“就说来看看你这边的四合院,另外还要给课题组的同学开会。”
一句假话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又道:“我爸现在对我不像以前管得那么紧了。”
洪鑫垚想起他父子间那团乱麻,问:“为啥?你都跟他摊牌了?”
“嗯。以前是管得太紧了。现在这样,才正常。”
洪鑫垚低头看看他的脸,十分安宁,想来是把当爹的摆平了。
两人对该干的事都认真得很。半工作半娱乐,将所有手册浏览一遍,像模像样地比较讨论,又做了标记和摘录。介绍文字里许多文言,洪鑫垚只负责给图片画圈做标记,方思慎负责摘录,还得负责解释意思。
方思慎不禁问:“平时谁给你解释?”
“有顾问。不过我特地练了笔画输入法,上网查,嘿嘿。一般看看来历说法,估摸下价钱,再去问他们。”
中间吃了一回夜宵,等全部结束,已是晚上十一点钟。
睡觉的时候,洪鑫垚发现方思慎又回到下午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挨着他躺下,轻轻搂住:“好好睡吧,你累了,下星期再说。”
这混账话却没得到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慢悠悠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点慌……洪歆尧,你没有这种感觉么?”
“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工夫慌?”
“那我……大概是不习惯吧。”
洪鑫垚亲他一下:“很快就习惯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洪鑫垚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也开始迷糊。忽然听见他说:“洪歆尧,我们在一起,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立刻清醒了:“你说。我听着。”
方思慎声音很小,语速很慢,在黑夜里却格外清晰:“只有一件,非常简单,我想你答应我,以后不做坏事。”
洪鑫垚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实际上不过几分钟而已。他的直觉告诉他,方思慎提出的这个要求,比起追求方思慎这件事本身,可能更有难度。
他听见自己问:“什么事……算是坏事?”
“你这么聪明,肯定明白的。有些事,不能算好事,但有些事,却一定是坏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做坏事?”
洪鑫垚听见自己声音变了调,好像要哭出来一样:“这年头除了你,哪个敢说不做坏事?你明知道,他们都做坏事,我凭什么,凭什么……”怯怯地问:“我要是……做了坏事,你就不要我了吗?”
方思慎很想斩钉截铁地说一声“是”,然而他说不出来。他想起了父亲,想起自己怎样鸵鸟般不去面对某些事实。
“我会难过。”他轻轻地重复,“你要是做了坏事,我会难过。”
洪鑫垚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闷闷地道:“那好,我答应你,我尽量。”
“嗯。”方思慎翻身抱住他,这个“尽量”,比毫不犹豫的承诺可信度高得多。
“没道理我一个人提要求,你也可以向我提要求。我们,我们是一样的。”
洪大少登时眼睛贼亮:“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也只有一件,非常简单。”
“你说。我听着。”
“就是……在床上,都得听我的。”
“啪!”一声响。
“啪!啪!啪!”连声响。
“喂!你打、打我干什么?哎!疼、疼!”
洪大少张开四肢把他连枕头带被子牢牢困住:“生什么气嘛……逗你呢。”
咬住他耳朵:“刚是开玩笑的,现在来真的了。确实只有一件,非常简单。那就是——我想听你说‘我爱你’。”
这个要求实在不过分。不但不过分,而且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应该充分得到满足。
“我……”方思慎张了张嘴,第二个字停留在口型上。因为他全部的人生经验,他所受过的所有教育,从来没有过把这个字宣之于口的机会。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所深刻浸染的夏国传统文化里,纵有一万种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根本不存在“我爱你”这个洋派的、现代化的、直白到一览无余的宣言。
他忽然抓过洪鑫垚的一只手,用十指相扣的方式握住,然后默默贴在自己胸前。
那一个竟然懂了,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脑袋圈到怀里,叹气:“不用说了,你点点头,让我知道。”感觉脑袋在胸口蹭了蹭,像宣告胜利般大声宣布,“睡觉!”
第〇七八章
周日天气好极,洪鑫垚将两把竹骨软藤摇椅搬出来,两人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葫芦架下黄莺婉转,刺枚花间彩蝶纷飞,那大白猫盘在石桌上懒洋洋陪着,比人还懂得享受。
方思慎也想开了,如此闲适轻松的时刻并不常有,反正干不成别的,索性放下种种牵挂,珍惜眼前美好春光。
天气太好。方思慎忽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洪鑫垚嘴上问着,心下暗忖,他多半又要去看天书一样的展览,说不得,只能舍命陪到底。
方思慎想,最好找个都不至于无聊的去处。在心里盘点一番,道:“北苑河莲花渠岔口那儿有个古玩旧货市场,你去过没有?”
洪大少直接走学院路数入行,这等江湖淘宝场所,还真没接触过。
“我隔段时间会去那里看看旧书,好久没去了。不算远,还可以在河边散散步,怎么样?”
“行,我去取车。”车库设在外院,从侧门进出。
“要不……别开车了,那地方可能不方便停车,但地铁可以直达。而且,我想走一走。”
洪鑫垚心头雀跃,顿时觉得这主意好极了,挑眉笑道:“你的意思,就是咱俩去轧个马路呗?我去跟秋嫂说一声,午饭迟些吃,再拿点吃的喝的带着。”
黄帕斜街地铁站去年才开通,虽然是周末,人也不少。洪大少自从有车之后,再没使用过公共交通工具。幸亏高中那两年没少体验,不至跟平民生活脱节太远。等车的时候,他一心想给方思慎抢个座儿,便站到他前面。列车刚停稳,他动作敏捷,侧过身子贴着车门边就钻了进去,方思慎自然还老老实实排在后面。
凑巧下来一群小孩,戴着统一的小红帽,叽叽喳喳东张西望。方思慎让了让,立刻被挤到最后。一个呆呆傻傻的小胖墩笔直往身上撞,只好伸手捉住。领队老师吹哨集合,小孩们哇啦啦站队,小胖墩推开他就跑。方思慎笑着摇摇头,忽然听见洪鑫垚似乎在喊自己,抬眼一看,车门正在合上,来不及了。
赶紧往前方指指,意思是让他在目的地等自己。前后两趟车也就几分钟差别,没什么关系。
谁知等他到达莲花渠地铁站,四处张望也不见洪鑫垚的影子。正疑惑,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可不正是洪大少来电。赶紧接通,地下信号居然还不错。
“你到了?”
“到了,你在哪儿?”
“站那别动,我马上到。”
“你在哪儿,我过去……”
挂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他在外边,觉得自己出去找不是更好。接了这个电话,只能乖乖待在原地。没多大会儿,看见洪鑫垚从后面一趟车里出来,不由得愣住。
洪大少破天荒有些尴尬模样:“我怕你迷路,坐了一站下车掉头回去找你……不许笑。哎——都说了不许笑了!”
原来他抢上车占了个座,回头发现方思慎没上来,一下子急得方寸大乱。还没理出个头绪,下一站就到了,立刻冲出去上了对面的车,回头找人。当然,上车他就反应过来这举动有多蠢,偏偏车门合上那一霎,只想着他没跟上来,他被落下了,他不见了……
“还笑!你还笑!”见方思慎笑得眼睛亮晶晶的,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自我开解:“靠!智者千虑,必有一那啥,失蹄。这有什么。”转而迁怒于人,“你也是的,坐个地铁都能被人挤出那么远。要挤高峰的时候,就你这样,还不得压成人干?”
不料方思慎回复道:“说起来,我运气挺好的,从来不用挤高峰。”
将来即使工作,也多半住在校园里,免受朝九晚五奔波之苦。方思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一个适合竞争社会的人,所幸还有一技之长勉强在大学里安身立命。
“你还得瑟上了……”
方思慎望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担心我,我知道。谢谢。”
洪大少挠头:“谁知道怎么搞的,那一下脑子突然短路了。”
走出一段,方思慎忽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别混着用。”
“我创造性发挥不行吗?”
“再怎么创造性发挥,你也不能把智者发挥到蹄子上去,对吧?嗯,把你蹄子拿开……”
“耶?!”洪鑫垚从来不知道,书呆子抬起杠来,居然也有这样灵光的时候。仔细想想,其实他很多时候是犀利的,只不过板正惯了,也没有人专门逗他抬杠,所以潜力没发掘出来。
见他眉眼间笑意盈盈,带着极其罕见的促狭意味,说不出的灵动可爱,真是恨不能立马抓过来狠狠亲一把。
先陪方思慎在旧书摊挑了半天书,拣出本绝版多年的小册子。
“这是非常经典的一本小工具书,我一直想等再版,可能是市场需求太小,印了一次就没有再印。今天运气不错,竟然碰上了。”
然后两人上古玩市场。方思慎是纯消遣,洪鑫垚当然心眼多得多,既留心卖的,也留心买的,琢磨这门生意他们怎么做。装出一副菜鸟大头模样,愣头愣脑往上撞,等人以为钓上一条鱼,出溜又脱钩了。如此反复几次,方思慎也看出他伎俩,自己瞧自己的,随他装模作样跟人互相糊弄。
说是市场,其实是沿河岸一大片露天货摊,也有人几样东西垫块手帕直接摆地上。莲花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正是因为种满了莲花。这个季节虽然只有莲叶,然而大片大片圆润嫩绿,看去别有一种赏心悦目。更兼两岸杨柳招摇,桃杏缤纷,哪怕什么都不买,就是走走看看,也叫人十分舒畅。
返回的时候,两人抱了个楠竹笔筒,几样有趣的小摆设。原价就不高,又被洪大少砍下来至少一半。方思慎佩服极了。洪鑫垚撇撇嘴:“不会谈价钱还怎么做生意?以后买东西都带上我,就算抽你三成佣金,也比你自己买划算。”
“哪有那么多……”方思慎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还好旧书没这么玄乎,否则不会砍价可太亏了。
再坐地铁,洪鑫垚就只肯跟在方思慎后面。
回到四合院,小摆设们都搁在书房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