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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大我请你吃饭。”夏英杰语气平淡地说,“晚上我打算在红房子酒家请你,你能来,就当做回报我了。”
红房子酒家是高档餐厅,大多为有身份的公款食客所光顾,极少有人自费用餐。方子云抓起桌上的发票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不屑地一笑说:
“打住。这等玩笑开不得,我这人特别容易当真。”
“不开玩笑。”夏英杰认真地说,“剑南春酒如何?不委屈你吧?”
夏英杰在本市最高级的酒家请客,又是在对方欠她人情的背景下,这使方子云有些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当从她镇定的脸上确定此事当真时,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谨慎地问道:“什么企图?请你也明确一下主题,这酒恐怕喝不得。”
夏英杰沉默了片刻,说:“我想了解一下你的那位朋友。”
方子云一怔,问:‘咄于哪方面考虑?”
“好奇,或者别的什么。这要取决于我的感觉。”夏英杰平静地说。
这回该轮到方子云沉默了。夏英杰的思维敏锐和善于洞察是报社同仁所周知的,联系刚才谈话的某些内容,他似乎已经窥视到了她的潜在动机。虽然他并不知道夏英杰被当成第三者受到审查的具体细节,但是以他对这两个女人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
邓文英一定是用了小聪明办了一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大蠢事。那么,挖银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考虑了很久,然后自言自语道:“如果说邓文英不简单,那你夏小姐就是不得了喽。”
“这就是说,你接受了。”夏英杰说。
“对朋友的起码道义我还是有的,”方子云严肃地说,“不过,根据我所知道的事态,这个酒我可以喝。”
夏英杰当即说:“那就一言为定,晚上七点半餐厅见面。”
她离开编辑室,匆匆奔向打字间。
她坐下来开始在电脑上整理素材,但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敲击键盘的手指好像不属于自己了,屏幕上的文字屡屡出错。她的心已经开始乱了。
“红房子”酒家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店面林立,到了晚上,这条街就成了霓虹灯的河流,不断变幻着的各种光彩将夜幕点缀得五彩斑斓。闪烁不定变幻莫测的灯光似乎又勾勒出一个浮躁的时代。
“红房子”餐厅内以红为主色,环境幽雅,桌上铺着洁白的绣花桌布,做工精美的餐具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闪光,使人感到舒适、惬意。
在这座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城里,夏英杰和方子云也称得上
是知名人士,只有这种地方才可以尽量避免熟人的打扰。同时,也只有这种环境才可以说明谈话主题的规格和严肃性。
方子云拿起那瓶“剑南春”酒好一阵欣赏,先吃了一口凉菜,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情不自禁地说:“好酒。”
方子云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把空杯往桌上一瞰,这才说:“吃了,也喝了,就由不得我了。你我同事三年彼此都了解,不必兜圈子。你有什么动机那是你的事,我无意成全你,也不会坑害你,我只遵循一个实事求是的原则。来之前我反复考虑过了,因为宋一坤这个人不是用好或坏就可以说明的,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不该说的事,但有一个条件: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变化,这件事你只能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
夏英杰郑重地说:“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方子云点点头,他摸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慢慢地抽。事关重大,他需要稳定情绪。许久,他开口了,“宋一坤是因偷税罪被捕的,但他并没有偷税,偷税的是别人。他是因为有人举报他才被捕的,但根本没人举报他,举报他的人正是他自己。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个把自己策划进监狱的人。”见夏英杰不语,方子云倒上一杯酒,但没喝,接着说:“宋一坤是上海东方装饰工程公司总经理,被捕前半个月我接到他的一个电话便秘密去了上海,在上海只待了几个小时,那封偷税二十万元整的举报信是他亲笔草拟的,由我抄写一遍。我把匿名举报信投进信箱后当晚就离开了上海,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夏英杰心里暗暗吃惊,甚至感到恐怖,她好像看见一个物体在从容地下沉,沉到普通人的眼睛和意识无法触及的深度,而这深不可测之中却蕴藏着可怕的锋芒和能量。
夏英杰屏住呼吸沉思了片刻,紧张地问:“是什么样的需要使他必须到监狱里躲起来呢?”
“不知道,或者说不该我知道。”方子云回答道,“一坤有他做事的章法,举报不法行为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这个界线,他事先已经给我划定f。”
夏英杰领悟地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感慨地说:
“看得出,他是把你当成真朋友了。”
“一个不成器的穷朋友。”方子云刻意地补充一句。
夏英杰想说“不能以穷富论英雄”,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方子云已经打算弃文经商了,目前只是个时间问题。时代变了,人的价值观念也在改变,眼前这个曾立誓要固守阵地到最后一刻的前卫诗人,终于也动摇了,要下海、要发财、要做一个俗人。夏英杰从这位诗人的眼睛里看到的,不知是一个时代的进步还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他是不是黑社会的?”夏英杰问。
方子云哈哈一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告诉你,真正说起来宋一坤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我,一个是叶红军,我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叶红军对政治经济学很有研究,早就出国了,先是在奥地利,后又移居意大利。”
夏英杰又问道:“宋一坤为什么要离婚?”
“为了一句话。”方子云饶有兴致地说,“邓文英有一次在气头匕说出厂一件一坤不知道的事。她说,别以为当初是我要追你,看上你的不是我,而是找爸爸。她父亲是省交通厅长。”
“就为一句气话?不能成立。”夏英杰说。
“当然,那只是个引子。”方子云说,“我以为,邓文英始终摆脱不掉的是那股居高临下的俗气,可能是他们婚姻基础的致命伤。”
“那么,宋一坤是什么背景呢?”
“穷山里穷村子的穷孩子。”方子云感慨地说,“论学历、家庭条件和社会地位,一坤是无法与邓文英相比的,难怪有些老同学见到我说:宋一坤这小子不识抬举,天生的贱命。”
接着,方子云简要介绍了宋一坤的身世——
宋一坤出生在山东泰山腹地一个贫苦的小山村里,三岁丧母,十一岁失去了父亲,从此与姐姐宋宝英相依为命。自江州大学毕业后在省日报社做了三年记者,被省交通厅长看中调人交通厅任厅长秘书,在这期间认识了厅长的女儿邓文英。邓文英毕业于武汉大学企业管理专业,后到法国进修了三年服装设计,任北京梦妮奥时装总公司副总经理。邓文英是受父亲的影响嫁给宋一坤的,婚后宋一坤调到省经济委员会工作,邓文英一直看不出丈夫有什么事业心,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出现矛盾,而此时的宋一坤也陷人了窘迫之境,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抱了女人的大腿才得以有今天的,这种环境实际上已经断送了他,他的任何努力都会因为邓文英的家庭背景而统统变质。于是宋一坤提出离婚,不久又辞去公职,到上海组建私人公司。
夏英杰心里想:能让方子云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用如此的语调去评论的人,是要有点资格的,而轻蔑邓文英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有点资格的。宋一坤的眼神里确实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沉稳,那沉稳像磁场一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或许,那种东西就叫魅力。
“好了。”方子云笑道,“该讲的和不该讲的,都告诉你了,我也算是没吃白食。”
夏英杰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宋一坤的情况告诉我?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
“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子云笑着摇摇头,端起杯子喝了一杯酒,身体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地说:“如果这算是给你帮忙的话,这个忙是有副作用的,在来一坤看来,好像我要利用某种势态去企图什么,这会拈污了我们之间的君子之交。但我还是帮了你,因为我相信你决不是为了财富可以出卖自己的人,而且我也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未一坤手里并没有多少财产,比起那些追求你的暴发户宋一坤还算是穷人。这个人不一定能让你过得好,但一定能让你过得不平凡,这正是你想要的,你要的是一种境界、一种精神,而邓文英要的只是物质上的成功。宋一坤这本书,邓文英是读不懂的,小市民式的小聪明也是读不懂的。我以为,一本好书应该属于能够读懂它的人。当然,这还要看看有没有缘分,无缘也是一场空。”
夏英杰摇摇头:“你太抬举我了。另外,我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我并没有表示什么。”
“这种表示还不够吗?”方子云反问,然后说,“将来邓文英也不要怪罪我,是她干了一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傻事,要说有赋,也是她自己招来的。”
“就算是吧。”夏英杰点点头说。
方子云问:“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你?”
夏英杰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很难具体地表述出来,但我确实是感觉到了,可能是他的沉稳,也可能是他的沉稳之中那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敏锐。他讲话很简短,语气也很平淡,但很有深度。他那句‘我不会随机应变,你也不要乘人之危’,让你几乎可以闻到那股男人原本的气息。他那句‘人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只十四个字就把你这个前卫诗人一语道破。
听这样的语言,欣赏这种风格,我以为是一种人生的享受。很多东西,人只能去感受,用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
“精辟。”方子云说。
方子云感觉谈得差不多了,于是故意看看手表,然后将杯中的酒喝干,收拾起应该拿走的烟酒。夏英杰则示意服务员结账。
这时候,方子云把他事先酝酿好的一段话讲了出来,他说:“临走之前,我得发表一个郑重声明。我说过,我无意成全你,也无意坑害你。同事之间,我能为你做的就到此为止了。主意由你拿,事情由你做,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不承担任何连带责
任。同时,我保持中立也是为了避免一坤对我产生误解,好像我要利用某种势态去企图什么。”
“你多虑了。”夏英杰笑着说。
“红房子”酒家门口停放着各种牌号的小轿车,方子云和夏英杰的两辆自行车夹在当中显得极不谐调。方子云打开车锁,边推着走边自嘲地说:“我们是惟一骑车到这里吃饭的人,就像孔乙己一样,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长衫的人。”
夏英杰差点笑出声来。同时她也从方子云的语气中感到了那种穷则思变的强烈愿望。
机关公寓是一座五层楼建筑,离报社不远,夏英杰住在三楼。这里名为集体宿舍,却也有不少一时分不到住房的青年夫妇在此安营扎寨,所以过道里炉灶、炊具随处可见。
她回到宿舍,浑身放松地倒在床上,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台灯。她喜欢在黑暗中思考问题,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大脑在活动,这样更利于集中精力。这时候,脑海里呈现出的都是意识形态的东西,复杂的问题在这里分解、归类,该沉淀的和该漂浮的都呈动态,让她一且了然。
现在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除了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像幽灵一样挥不去、赶不走,让她禁不住地心跳,而这心跳中不仅夹杂着惶恐,更包含着渴望。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曾经有过什么人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吗?她又一遍遍地回答自己:没有,从来没有过。她恍然觉得,她在茫茫人海中已经寻找这个人很多年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她想,这一切真像是老天爷精心安排过的一样,偏偏让她接受了这次采访任务,偏偏又受方子云之托送东西,偏偏又在那一特定时刻遇上邓文英,偏偏赶上他们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偏偏恰逢宋一坤失去自由最没落、最被动、最容易接近的时侯这么多的巧合只要有一个条件不成立,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是,这些巧合竟然全都融汇在了一起,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她想:天意,这个人是属于我的,L帝把他摆在那里就等着我去把他收回来。不属于邓文英的,即使她得到了也得失去;属于我的,即使他曾经被人占有也得把他还回来。方子云说得对,一本好书应该属于能够读懂它的人。那么,就让我夏英杰来读这本书吧,读他的沉稳、敏锐,读他深不可测的那些谜。
她问自己:就这样突然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