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咪咪方: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脚上坡一脚下坡不留神都能趔趄一下。从二楼下来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极为光滑从上到下摸下来像摸一条浑圆的胳膊。舞池周围的椅子都被坐得半身不遂近乎散架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还有沙发上桌布上鸟的眼睛黑人嘴唇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室内简陋,我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我在里面呆了两年从没看清墙的颜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暗处总有一些粉脸在晃动。
放了音乐屋顶就高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外开了落地窗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锡山铁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儿时月亮梦中亭台,一盆盆旋宽,琉净,釉亮,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住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还是那一夜——都是印象。
老王:都是目睹——挂一漏万。也未必是第一夜了。第一夜哪里有这样清醒。这个世界突然四面开门,人全懵了,只听到自己过去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另外的世界像洪水一样涌进来,人只有流泪,战栗,浑身酥软,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也记不住。说到洗脑,没有比那一刻用这个词更贴的。后来几百次开门,外出,住在里面,才对另外的世界有一点点认识,回来的时候携带着一些印象。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是偷我的,那天后半夜在8,我看见两只脚在我头上走,看不见楼梯和连着的腿,就对方言和小孩进行形容。方言对我说,他的脑袋现在就像枣核那么小两头尖。
咪咪方:你们不怕?一般人也许认为这是活见鬼。
老王:不怕。这样想的人一般也看不见什么,墙壁刚一开花他就跑出去了,找灯光明亮人多的地方坐着去,冷水浇头,吃冰激凌,要不就去厕所吐,找个果儿逮一炮儿全给解了。
咪咪方:你和方言一下就接受了,认为世界本该这个样子?
老王:我要说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听上去似乎有点吹牛。但我们确实是这样一种心态,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将来一定某一天这个世界会露出表情。你不要忘了我们理想主义者内心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伸着脖子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理想主义确实被专制主义重创,衣衫褴褛地爬起来确实不成个样子。我也以为自己成了功利主义者。专制太丑恶。好日子这东西,没见过是一个吊胃口的事,过上了还是膛太浅。纸醉金迷我只能过一年,方言说他只能过半年,半年一年之后房子成了砖头,车子成了铁皮笼子,果儿成了肉夹子,射精之后无边空虚。
咪咪方:你可以去帮助穷人。
老王:我靠,你丫这话超级正确。你噎住我了。我没话可说了。我要是在自己的好日子里空虚没把有限的财产投入到无限的帮助穷人上去——我是不是该死呀?
咪咪方:我不是这意思。
老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能别听人家刚呻吟一下就给下普天下穷人这副重药么?我是小市民还不成么?从挂羊头卖狗肉阿杂的理想主义蜕化成只卖狗肉什么头也不挂纯而又纯的小市民——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老王:别别,咱们还是把这话说完——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满意了。
老王:行,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你是哪庙的穷人朋友社会良心——你是他妈脚穿草鞋了还是身披麻袋片了凭什么你就在这儿口吐莲花?
咪咪方:为穷人讲话也不一定要像你说的穿成
老王:为穷人讲话就要像我说的穿成叫花子!噢,吃饱了坐在家里不落忍呀?——可以,也是德行,没人管你,但就一条,少哕嗦!轮不到你来演天高。演天高是有绝对刻度的,很多人就做到了,把最后一口饭让给穷人,我没见过听说过。我是自愧不如,只要我没有放弃自己的舒适和欲望,我就觉得自己至少不那么勇猛,至少应该知羞,知道自己仍在枷锁中比很多果敢的人差很远,谈论良知时就不敢那么理直气壮——你就敢?你们就敢?也不怕闪了舌头。两种丑陋,一种知丑,一种不知丑,人性丑陋真是一龇牙就露出来。我放弃,我放弃对你的质问,你就这么下去吧。
咪咪方:我也放弃,我向你认同,也是小市民,什么话也不配讲,只配每天在自羞中惶恐度日。我有那么多处房子,都想留给孩子。我冒充穷人的朋友恬不知耻,我没脸活了我一头撞死得了。
老王:不许放刁!没不让你讲话。只是让你讲话时别把自己摘出去,批评别人时也把自己放进去。自己没做到的就别急赤白脸耍世人不义我匡扶的范儿。所有的光荣——你们牛逼。所有的丑恶——我也有份。
咪咪方:可以把您刚说的称为小市民精神么——小市民也可以有精神么除了自羞以外?
老王:犯得上犯不上说成小市民精神我没研究。这么说吧,几千年来,进步的都是小市民。英雄都一个操性,惟恐自己不牛逼。到了紧要关头,还要靠小市民这一点自羞稳住阵脚。
咪咪方:我可以这样理解么,你们俩以为你们是小市民,其实是理想主义,这个现实突然四面开门,你们两个流落世俗的理想主义溃兵终于看见大部队哪还会怕净剩高兴了——可不可以问一下,来的是哪部分的?
老王:不管你的话里藏着多少讥笑,我都当没听出来——自诩为理想主义的结果往往就是授人以柄。我现在能不承认我是理想主义么?我就是个事儿逼,没什么想什么,多什么嫌什么——方言也是事儿逼。我们正巧到了逛够这个世界的年龄。
咪咪方:几岁就逛够这个世界了?
老王:四十,行吗?这个世界还用怎么逛啊?
咪咪方:随便逛。你们的理想就是看到这个被你们逛够的世界垮台。
老王:我们之所以喜出望外就是看到这个世界果然不是唯一,有另外一些强大的东西出现和这个虚张声势的现实对峙。方言在小说第二页把这种自怜和感动写得很准:接着我看到天堂,至美,至善,爱这些我过去从不相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景色。一处处绘画般的风景而不再是抽象的字眼——原来全是真的。
咪咪方:理想主义者遇见了理想,让我想想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像拉爆了老虎机?像得了冠军?
老王:像人之将死撞上了你想象多年的爱人,敢情真有这个人。
咪咪方:这岂不是很鼠昧?
老王:太鼠昧了。这么多年以为孔雀不开屏过去了,结果孔雀开屏了。你先不要插话,刚才被你一打岔好像一句什么重要的话没说,让我好好想想。
咪咪方:慢慢想,我喝水。是不是从“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那儿岔的?
老王:你怎么话那么多啊?你要注意了,也四十多岁人快到更年期了,别变成一碎嘴唠叨到时候招你女儿不待见。
咪咪方:我封嘴,我不说话了。
老王:想不起来了,可能混在刚才那堆乱七八糟话里把自己刨了。
咪咪方:意思呢,大概齐意思还记得吗?
老王:大概齐意思也不关理想主义也不关小市民,就是一个被教育为只相信现实只相信人只有一辈子而且全部意义只在此的——我没有把自己绕进去说的你听得懂吧?
咪咪方:听得懂,就是个一世主义者呗。
老王:归纳得好,一世主义者,或者叫不可一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一向很坚定
咪咪方:怎么又坚定了?不是“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
老王:是啊,本来也不很坚定我不说了,你说。
咪咪方:说就说,——突然这个世界四面开门,听到自己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看到这个现实不是全部,有另外一些东西出现和这个强大的现实对峙像见到想象多年的爱人——还真有这人儿。都说过了,都听明白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我的大爷还我话密。又气又急?
老王:我不跟你生气,我这么大岁数这么高觉悟一人跟你一女的生哪门子气,有这工夫我歇会儿好不好。
咪咪方:我也觉得您可以歇会儿了,听我聊聊,听我聊得靠不靠谱。
——兴奋,酥软,难过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老去,脸上都是眼睛。理想真是催人老,见过理想怎么再回到现实中。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地一个追一个夯在眼前,一抬下巴壳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过去就像走进电影,就像一个电影中划过的群众演员,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这是沿着工人体育场北门向幸福公寓走,那是我妈的家,每个周末我都去那里住,也是我的家,他玩了一夜回来看见这个家。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倒西歪巷子如浮码头左脚螃蟹右脚蜘蛛。阴天,风云滚滚,他步子踉跄,神思恍惚,看周围一切都在动,他用当海军时住在船上的印象形容。已经一门红色的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间间舷窗吊着白色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着枪枪铆钉。已经知道上面住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里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桶一般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掉口水在我脸上,一滴一滴渗进树皮柏油路面,画底青了。
他在现实中,但丧失了现实感。掉雨点了,他也觉得这是有人安排。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触觉,甚至怀疑自己过去生活的真实性。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口音,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没生活,故事写得一点都不真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拉裤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演不好就瞎演,只是很偶尔到卫生间见到镜子才想起照一照不演的自己。前十集大多数情节我都是懵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要领:到时候准过去。每回我到现场发现有问题又没人教都是这句要领给我垫的底儿。现在想想还是幼儿园小孩好演,演小学生就比较麻烦。比较可恶的是写作业,在一个全景里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我在写什么,但是不,演老师的这个演员一定要我真写出来。还一个比较烦的是演我爸我妈的这俩老演员老爱给我说戏,当然那些演大人的都一个毛病,一定要我演乖孩子,我心里就跟他们别上了劲儿,我认为我比他们理解剧本,虽然导演没明说我也知道他希望我的演出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导演不可能是傻逼。哪儿哪儿都和别人一样,那我可就看不出为什么拍我这部戏了。
我爸打我那几场戏我心里真跟他急了,你还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么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儿那个小演员刚到剧组来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手指头。表演嘛,都是演员,演完戏就走,干吗弄出深仇大恨来。
我也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员。中间有一段我只是对他很冷淡,演对手戏时不借他视线,台词给到我就压着他说经常把他的台词都说了。后来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没见过他。还挺想他的,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听导演的。
我伤过他的心,他也伤过我,可能是我们双方演得太认真了。
演我哥的那个演员也是半截儿离开剧组的,我特别难过,可是又无从流露,戏演的就是悲欢离合,情分因缘都在戏里,人家卸了妆总不能再追上去拉着人家还当在戏里念台词。人家有人家的事儿。
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是一大家子,四间屋子住得满满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妈妈一家,再加上走马灯似的小保姆和不时热热闹闹插进来串一场半场的各种亲戚。
我们家这出戏现在只剩我妈一个主要演员在天天演,我每两集露一下面,演吃饭的戏,吃完就走,她只好经常跟小保姆搭戏。有一天,我跟我妈说,后半部分再演几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妈当场演哭戏。问:那我怎么办?
我和演我女儿的小演员背后议论过我妈的哭戏,都认为她演得不太好,我跟小演员说,你别美,将来都要你来接戏,谁跑了你也跑不了。
我就算职业道德很不讲究的了,该救场还是去,下一代演员我看连我这点精神都没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儿说,你恐怕还是要生个孩子,没人跟你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