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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小时候就把她妹忘记在一个体育场里。在北京开一辆自动上锁的车,每季度都要严重违反一次交通规则,被警察吼下来,一下车就把自己锁外边。北京不是有一阵儿有一帮哑巴盗窃团伙么,候在路边,见了开车的女的,就指轮胎假装焦急,你下车看轮胎,后边冒出一个人就把你车上的东西卷了。她能让这帮哑巴偷过两回,所有证件和卡丢一干净。第二回还把家里存折都给哑巴了。你说她出个门带齐存折干吗?年年坐飞机,今年不忘,明年一定忘一回带身份证。有一年冬天路面结冰开车带着你一头扎路边树上你爸说到这儿,又劈劈啪啪敲键盘,逐一登记所有银行账号身份证号护照号——连你们的。我说,要是小偷进来,把你这台电脑偷了呢?你爸看着我,眼中充满绝望。
有时真觉得你爸是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在为可能发生的事担忧。蒋9见到你那天,回家路上忽然想不起他什么模样,就想强作镇静这个词,一想这个词,他就出现了,头抬着,但给人耷拉着脖子的感觉。
一个朋友评价他:一辈子自己很会安排没着过大急,净替别人着小急了。
死后到我梦里说:一辈子累,天天在练眼不见心净功。
忘记前面说过没有,说过就再说一遍。一次在一个人家玩,女主人是多年的朋友,说他,顾虑重重。
这四个字批得到位。最后一年不出门,不见人,不做事,是因为这四个字。小说写不下去,写写停停,功亏一篑是因为这四个字。他自己也承认,遇事作为借口。一个情调果儿喜欢他,他也喜欢人家,聊到人家门口了,撤了。情调果儿给我打电话,说你这朋友什么人呐。问他。说顾虑。顾虑什么呢?什么都顾虑。房子,生活费,果儿的一辈子。他说,我要不能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就干脆别招事儿。他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是个好人。情调果儿还没起床,说,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一个酒果儿好久没见他,见到他,跑来着急地对我说,他怎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孤僻。
小孩——我们现在叫她思想果儿,叼着烟卷在一旁说,这是专门玩郁闷的。
他听见笑着转过头,说,对对,我就是专门玩郁闷,高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倒不会玩了,比如现在。
说什么还全认。我们笑。一哥们儿摇头摆尾舞将过来,叫他,起来起来,动动,动动。
过去你不是这样。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过去我们俩也经常像咱们这样坐在街上聊天。这地方是他死后开发的。过去我们比较多是坐在西五街西班牙大使馆对过希腊餐厅外面。那地方也很清静,比北街过往的车少,闻不着汽油味儿。希腊餐厅对过站着一个面嫩的徒手武警列兵。我跟方说,小兵的视点可以拍一地下电影。他天天站在这儿,看着对面这些餐馆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演一折折戏。两年后他离开队伍,会不会也有一天坐到对面来看自己的过去?不是不可能,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当年也像他一样两手摁着裤线,站在山东平原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路边望着前方,很年轻很乐观,一点都望不透自己的未来。
过去我什么样儿?他也很愿意回忆,一提起过去就双眼有神,点着烟锅,深深吸进一口烟,闷着,喘息一样喷出来。
过去你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到哪里都凑趣儿,多不靠谱的局也不张罗走,人都散光了还一个人在那儿独自漫步。我说,从戏外到戏里,拍一条街,至少是一地下电影。
那是不好意思,怕扫大家的兴。也是体力好。他把烟锅递给我。现在没那体力了。
也很替别人着想啊。大家都很领情啊。每个场子都很欢迎你,你是能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头牌讲话,你多招人待见呀。我摇手,现在不。我给头牌发了个短信: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我也很领大家的情。跟别人不说,跟你可以说,这两年是我有生最幸福的两年。是大家把快乐带给了我,不见得脸上挂谢但心里铭记——谁给过我快乐谁知道。是真成长了。是向自己的内心学习,认识自我,接纳自我。没想到自心如此壮观。没想到白心刀霜无痕。没想到自心一无所求。没想到白心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一直在玩呀,表情落寞,那是全神贯注。双眼垂泪,是喜极而泣。你看我一脸僵持坐在那里,其实我心里如水洗一般,探照灯一般。不一定非要抓住什么,不一定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善意上,建立在自己内心上,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一片喜悦。
头牌回短信:谁说的。
说只有喜悦那是假的。照见过去,过去如蝇。照见未来,未来如雷。身体还在,十分健康,山水不能寄情,光阴寸草不生,手长脚长走不出自己的视力范围。活到老学到老是一句挣扎起来,给自己吃宽心丸的话。不知生焉知死是大话,说一半夹生了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边还想说什么。说事事来不及,倒是一句老实话。还要去哪里?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呆在家里,看准能跑出二百米去。他叫来服务生,跟我商量喝什么酒。
天还没黑就进酒?我给头牌回短信:群众。服务生端来两支啤酒。我对服务生说:换个烟灰缸。腾屁股坐直起来。
前头还像明白话,后头又有点较劲,没有人在跑,是地球在转,天气在变。我觉得酒很冰牙,冰到牙髓里边去了,食管也疼,忍了一会儿,才过去。睁开眼说。这样的话我也接不住几句,也有点聊不动的感觉。你是个主意大的人,劝人也不是咱们干的事,有两句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你读书,我也读书,原则还是你讲给我的,看出破绽为止,书都是人写的。——小伙子,您这酒是结了冰坨刚化的吧?
方:没有真信他们,不要紧张。也是没人聊,逛到书店,书店里一百本书,一百本在谈眼前的事,也就是这一家几个人聊得远一点。
头牌:天天在家闲得都长草了。
方:跟崇拜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觉得亲近和猛烈撞上胸口的安慰。觉得就像是几千年前和我们差不多的一群朋友,面临同样的困惑和过不去,凑在一起聊聊,看谁能把不明白聊得明白一点。都不是神,是人,要吃饭,要应酬,除了自己关心的事也要考虑人际关系,相互之间也有说不服和思想疙瘩。过去看两行就睡了,是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跟人家没在一地方。现在一翻开满纸大白话,就会心一笑。
我发短信:告诉你一个八卦昨天夜里二兽和一个男的出现在鹿港小。
方:你们都怕聊,觉得忌讳的事,人家不忌讳。你们回避的问题,人家不回避。我姑且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犯实心眼。
头牌:看见的人就是我你的资讯都慢一拍。
方:过去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只会在那里封一哥,烧香磕头,是农村妇女开展的活动。对人家有误会。实际上一哥不是这样,是跟一哥的人瞎搞,打着捧一哥给兄弟们搞饭吃。一哥还是很彻底的,大破别人的同时不是给自己留一个位置,是连自己也一起破掉。看到“要是真有福德,我就不见谁说谁福德多了;因为福德没有,我才说福德很多”。我当时眼睛一热。这是把讨饭的盆底儿亮给大家了。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自己拆自己的台,你们不要图跟我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抬举谁?谁也不抬举。还是要看原著。这才是一个也不放过,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读一哥的这些话,耳边不由响起《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哥又进了一步——从来就没有什么自己。
我要来锅子,闷了一口,徐徐吐出来:比较柔啊。你这样说一哥,一哥的兄弟听见是要拿板砖拍死你的。低头发短信:晚饭有人么没人咱们可以往一块凑凑。
方:一哥很悲哀,本来打算一语不发,受逼不过讲出来,天下从此多事。
头牌:你解放了敢跟我吃饭在哪儿呢和谁。
我:一哥料不到么?一哥也走面儿,一哥的狠话还藏在肚子里没说呢,说好了一场空,且让你们多事。短信:西五希腊和五兽来吗。
方:听说你诽谤过一哥,说一哥长得像苏雷,遭一哥报应,疼得死去活来。
头牌:五兽见我就教训我招他了他老训我。
我:你信么,一哥这量级的,为一句话跟我急?把一哥当什么了?后来查出来是胆结石。切了丫的,看丫还疼。短信:五兽喜欢你五兽正在悲哀叫上二兽三兽。
北京原来有句话,形容人心里起急,我一直根据读音胡乱写成“乌鸡遛瘦”,后经老梁考证,原出老房子上的“屋脊六兽”,笔画上不去下不来。飞就把我们玩在一起算一类组合的几个人封为六兽,按年龄排,自小至大,头牌即是幺,另外一姑娘是二,飞是三,四是我,方是五,老梁过世后六一直空缺。小孩那时谈恋爱,已经淡出我们圈子。头牌和飞也不太喜欢小孩。她们女的总是派中有派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和我们男的理由全都不一样。
方:你能别老玩手机吗我这儿跟你说话你那儿就没停。
我:头牌问她来不来晚饭光咱们俩干葱吃什么也不香啊。短信:五兽挑礼儿_r。
头牌:挑一个词天空森林草地湖泊听说很准哟。
短信:天空。
头牌:天空是容易爱一个人也容易忘记一个人我是森林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笑脸。
短信:那你一定早就背叛了自己。
方:你再玩手机我把你手机砸了叫她过来呀。
我:有哥了就可以很粗暴吗?就见不得别人搞点俗人乐你再把我抓起来游街。搞网站那时候,去盈科周围小饭馆吃饭,旁边坐着的人都在谈纳斯达克。转过年来吃水煮鱼,每个包房都在聊新飞。世风真是一日一新。前几天看一个台湾法师讲话,拿六道轮回吓唬人,举的例子都是升官发财考上名牌大学,化缘都化出毛病来了一脸媚态。
方:你不能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吧,你觉得我和他们像吗?你这么说我很伤心。——小伙子,啤酒——咱们是换地儿还是在这接着喝,我有点起。
就别换地儿了,我也有点微起。短信:五兽请你赶紧过来。再学几天你就像了。读书是不是应该越读越开呀,越读越像小鸡鸡一样缩着蔫巴着,是不是就该烧书了?我嘎嘎乐。
方也嘎嘎乐:你叫她过来了吗?
我:叫了叫不动要不你再叫一遍。
方:我也叫不动。
头牌:二兽不接电话番茄酱和番茄汁挑一个。
信仰自由,在咱们这个小环境还是允许的。我站起来,晃晃脖子,松松膀子,又坐下。短信:二兽不在你自己过来番茄汁。 头牌:你喜欢一夜情。 红日西斜,啤酒晒了半天,已经温手了。服务生过来收拾了一遍桌子。我和方各自微笑缩在座位里望着街道,街道颜色鲜艳,车辆五光十色,越来越多花花绿绿的车开进这条街,越开越慢,渐渐开始堵车。
都是有钱人。我嘟囔。方嘎嘎乐。
小姐该上班了。他又乐。
宝马又被劫了。他大笑。
小孩从街角掰出来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站住,卜愣着脑袋往我们这边看。
我:你约的?
方:不是我约的。
小孩打电话,我的手机响,我接了电话说:眼神够好的。
方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小孩走过来:看着像你们,果然是你们,美了看这样俩人都。
我说,美了,你那孙呢怎么一人溜达到这儿来了。
方笑得一塌糊涂,服务生差点叫他绊了一跤。
小孩:真行。一个朋友新开一店,过来看看他一会儿就到。也笑,看方:听说你拧巴了,看着还好嘛——把造谣的人查出来。
方偏过脸朝着街面自顾自地笑,对面的小新兵脸红了,一个馊壮馊壮的白毛老外冲他眨眼。
小孩:傻了你。
我:他是演拧巴,其实一点不拧巴,这会儿没演叫你发现了。
小孩:哦,咱们是演平顺,还要安慰他——这人太阴了。
方忽然剧烈咳嗽,回头皱着眉说,你们别逗我了。一看我和小孩,又暴笑。
小孩推他肩膀:哎,哎,喝了蜜了?
我给头牌打电话:到哪儿了?
头牌:三元桥了。
方咳着说:骗人呢,一定还没出门一句没说完就干呕。
小孩:笑恶心了吧。
晚饭就在旁边“为服”吃的,我们俩吃了一桌子,怎么吃也不见饱像都滑进裤腿里了。中间一直给各位姐姐打电话,都说在路上,到我走一位也没到。我另外有一事要先走,说好去一个小时回来。我走的时候方一个人守着一桌空盘子,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