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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将军请钱牧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军士搬来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随便拣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杨将军身后一扇大屏风上写着一个巨大的“明”字。
待军士泡上茶来。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杨将军施了大礼,然后道:“小宛这次要不是杨将军仗义相救,我命休矣。”
杨将军正和钱牧斋说几句笑话,见她这样,慌忙起身拱手还礼道:“免礼,免礼。身为朝庭之臣,当然该为民除害。宛姑娘要谢就谢当今皇上吧。”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探出一颗儿童的脑袋,他有些胆怯,更多的是好奇,头上的羊角小辫像一盏熄了火的乌黑灯蕊。柳如是一眼瞥见他,见很可爱,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杨将军,然后将头缩回屏风后。屏风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董小宛好奇地问道:“杨将军,这中军大帐中是谁家的孩子敢来玩耍?”
杨将军答道:“是我的两个犬子。昨日刚随其母来到。在乡下呆惯了,还没习惯。”他一边说一边呼唤道:“震儿,震儿快点出来。”
屏风后怯怯走出两个小儿,一个约六七岁,另一个约四五岁。他俩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柳如是和董小宛,并排站在杨将军身后,一动不动。
董小宛和柳如是双双离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个,抚着他俩的头说道:“好可爱的小孩子。真是将门生虎子啊!”杨将军得意地笑了起来。
钱牧斋呷了一口茶,然后拈拈稀疏的胡须朝杨将军道:“尊夫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后帐之中。”
“何不给大家引见一下。”
杨将军笑笑道:“正有此意。”随后朝屏风后拍掌三声示意。
一位四十岁上下,着乡村布衣的妇人应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为像杨将军这样地位应该配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今见此光景,心里有些惊讶,她俩没想到将军夫人竟像一位佣人。钱牧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场应酬使他迅速作了反应,他嗓子甜润地说道:“杨将军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位朴素节俭的女人。”
杨将军脸上一热,惺惺说道:“钱兄误会了,这位是吴妈,她是两个孩子的奶娘。我老婆还在后面呢。”
钱牧斋脸上发热。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脸上狠狠瞪了一下,心里嘀咕:“死老头子,不知道就别瞎恭维,这下出丑了吧!”钱牧斋干咳几声,镇定一下情绪,说道:“惭愧,惭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见钱牧斋的窘样,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没笑出声。柳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吴妈也被窘得满脸通红,心知自己的穿着给老爷丢了脸。平时,杨将军曾多次指点她要注意形象,她都当耳边风,这次终于应了他的话。她惶恐地问杨将军:“老爷有什么吩咐?奴婢马上照办。”
杨将军做了个扩胸动作,松弛了一下,才朝吴妈道:“快请夫人出来。”
“是。老爷。”吴妈应声而去。
隔了一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屏风后转出一位娇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没有出声。这位女人打扮得很艳丽,浑身挂满叮噹作响的珍贵饰物。她并非美人,所以认为衣着就能带来美,其实吴妈妈的穿着朴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这样就可以起到母鸡衬托凤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挂着一只类似手镯的大金耳环。董小宛知道这是个极庸俗的女人,眼里有些惊诧,这和杨将军太不般配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当初他俩结婚时都没见过面,待揭了盖头就变成了既成事实,无法更改。
杨将军见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惊诧之眼神,误是惊艳,乃高兴地介绍道:“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极有礼貌地道了万福。
寒暄之后,董小宛发觉这位夫人虽然在穿着上庸俗,心地却依旧善良纯朴。初见一刹那涌上心际的轻蔑顿时减了几分。三个女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后帐去了。剩下杨将军和钱牧斋在大帐中闲聊。
钱牧斋盛赞杨将军的儿女。杨将军长叹一声,仰面躺在座椅中。钱牧斋道:“将军何故如此叹息?”
“这儿女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国难当头,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枉顾家室啊。”
“时局危矣!去年闯贼攻陷洛阳,杀了福王。兵部尚书杨嗣昌服毒自尽。今年初闯贼三打开封府。可怜大明数十万大军竟溃如山倒,连失城池州郡。幸亏挖开黄河,水淹闯贼,方才挡住草贼的恶势,原以为左良玉是一代将才,却不料几乎丧身闯贼的百里壕沟之中,我几度请缨北上,都未获准。大丈夫岂能坐视危局而无动于衷?”
“将军报国之志可钦可嘉。我真搞不清闯贼何来的如此势力?朝廷为何不合力讨剿关中。如让闯贼在关中养足气候,其势更不可挡啊!”
“钱大人差矣。我以为闯贼应是不成大器的鼠辈。当初破洛阳之后,竟不取北京,当时北方何等空虚?闯贼反死守关中弹丸之地,闭关自守,显然是他心虚的结果。”
“李自成毕竟不是刘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据关中就可以谋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孙传庭将军为兵部尚书,真是英明之举,大明江山还有希望啊。听说孙将军已率兵讨剿关中,闯贼当不堪一击。”
钱牧斋笑道:“我听说孙将军乃杨将军的家师,是真的吗?”
“孙将军的确是我家师。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将才也。”
俩人数说着国事,心里都生了豪情。钱牧斋更是难得如此,一时间仿佛回到初次步入官场时的少年时光,忘了吹拍。那时,他满怀抱负,智计百出,但处处碰壁。直到心上长了老茧方才悟到其间的奥妙。
正在此刻,军营中一阵猛烈的鼓响。杨将军猛离座椅,欠身而起。喝问道:“谁击升帐鼓?”
少顷,一员将士满身灰尘冲进帐来,跪见杨将军。原来是史可法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杨将军接过文书,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鸡毛,将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钱牧斋一边喝茶一边细看杨将军的脸色,但见他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知道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杨将军猛然一声虎吼。惨叫一声,往后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压力,朝旁边一歪翻倒在地。钱牧斋慌忙去扶他,他却从地上爬了起来,钱牧斋顺手为他将椅子扶正,让他坐下。
那张信纸被帐外吹进来的秋风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钱牧斋跑上去拣拾起来。杨将军示意他看一看。原来是闯贼已打破潼关,直逼黄河,孙传庭将军以身殉国。果然是坏消息。
杨将军直到下午才将悲痛压下心头,振作起精神来,令营中的百多名官兵披麻戴孝,为孙将军守灵。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也义不容辞地参加了北祭仪式。在熊熊烈火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苏武牧羊》,以激励将士们的斗志。董小宛轻轻推开古琴,她不知道是否激起了将士们的斗志,不过,她知道自己内心满怀激情,铁马金戈的想象飞过脑际。就在夜幕之下填了一首《阮郎归·哭孙将军传庭》:
秋风入夜辕门霜,西北恶梦长。
雕弓铁甲空自悬,无缘射天狼。
剑出鞘,豪杰狂,殷勤扣征环。
男儿带刀战西凉,女儿莫断肠。
几天以后,杨将军决定斩霍华,一为董小宛报仇;二为苏州人除害;三为孙传庭祭旗。但是,霍华抢董小宛却罪不当诛,何况还有国舅田弘遇给他撑腰。杨将军苦思不得其法。
董小宛这几天就住在军营中,教两个小儿识文断字,还教他们棋琴书画,和将军夫人一起做些针线活,她的手艺深得夫人赞赏。最令杨将军感动的是她温柔的外表下有一种非凡的男子气概。这一点,他是凭直觉感到的。
杨将军愁眉不展的面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发觉他坐在灯下很久了,正读着的一本兵书却未翻一页,显然,极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阅读上。
董小宛轻轻走到书案前,剔尽燃得过长的灯芯。正在出神的杨将军猛然看见灯光一亮,抬起头来,看见董小宛笑吟吟站在身边。
她探问道:“将军好像心事极重?”
“还不是为那个可恶的霍华。我想杀他,可是案由不齐,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将军可否愿听?”
“请讲!”
“霍华在苏州作恶甚多。何不拟一告示,让受害人出面告状。案由足以为据,严惩霍华则理所当然。”
“这办法很好。”
第二天,苏州府前就贴出告示。苏州城立刻轰动起来。从早到晚,竟有几百人上堂告状,苏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惊讶的是,其中竟有十几条人命官司。
杨将军大喜,当夜升堂审了霍华。霍华不知这次遇上了克星,竟毫无惧色在供纸上按了手印,画了押。杨将军见他如此傲慢,当即决定明日问斩。
天刚故亮,大脚单妈便起了床。她走到院中,焦急地看着天色,希望快一点到正午。由于昨夜降下了太多的露水,花园中那株最茂盛的银丝菊花被压弯了腰。这株花是董小宛最喜爱的,单妈总是细心呵护着。此刻,她看见雪白的花朵低垂到地上,沾了一些湿泥。她折来几根竹枝,将花枝撑立起来。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子。
当她抬头看见秋日冰冷的阳光照在阁楼的画檐上时,惜惜还没起床,便站在院子里大声喊:“惜惜,惜惜,太阳晒屁股呢。”楼上依旧没有动静,她嘀咕道:“死丫头,越来越贪睡。”单妈在餐桌上取一只铜盆,又到灶门边拾了一根柴,如敲锣般将铜盆击得直响,径直上了阁楼,进了惜惜的房间。
惜惜睡梦中的蓝天忽然布满了乌云,她听到一连串惊心动魂的雷声。她忙从梦中逃出来,睁开眼睛,才发觉是单妈的铜盆声。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声叫喊:“吵死了,吵死了。”
单妈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着惜惜,说道:“快起来,今天早点去看斩霍华。”
惜惜一听,忙从被窝中钻出来说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
单妈见惜惜竟是光着身子睡觉,从窗户透进的的明亮光线使她的胸脯更加丰满,乳沟间有汗珠在闪闪发光。单妈道:“好不成体统,不害臊。”
惜惜吐吐舌头,然后撒娇道:“这叫睡细瞌睡,免得贴身衣服被磨破。”
单妈道:“乡下人。”随后转身下楼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一下,努力想弄清惜惜为什么会越长越美。
其实,单妈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相貌而焦虑,她永远不懂得老天爷给她丑陋容颜的含意。根据民间方士们所推崇的生死轮回说法,她推断自己前世是一头猪,今世仅仅是脱胎,也许来生就可以换骨,她也有希望做一轮美人。
对于十字街头的人们来说,每次处死犯人都是他们的节日。时近正午,几个衙役清扫了街道,并在地上喷上清水。今天天气也反常,阳光照着苏州,人人都感觉火辣辣的,热得有点像夏天。待几个衙役清扫完毕,一位壮实的刽子手便在一条大青石上嚯嚯有声地磨那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人们四面而来,在地上灰浆画的虚线前站定,将刑场围了起来,焦急地等着。
惜惜和单妈一路小跑,气喘喘地赶到时,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酒楼的窗户边也挤满了人。甚至屋顶上也有几个人。动作快的小孩便爬到树上,骑在树杆上一动不动。
惜惜和单妈朝人堆里挤,想靠近一些,无奈挤进外三层,再也动荡不得,里三层绝对进不去。她俩只能看清前面人的脖子。少顷,她俩连挤出来都不可能了,只好在人堆中痛苦地忍受着周围男人们的各种怪语,也不知因此要沾染多少俗气。惜惜踮了几次脚都没看清刑场。单妈怪她道:“就是你,叫你快点吃,你偏不听。这不,大家受气。”惜惜反驳道:“叫你别洗碗,你偏不听。刚好耽误那会儿。”人群里热得受不了,她俩浑身都汗湿了。
惜惜忽然觉得颈部一阵滚烫的气息在吹拂,一阵酥痒。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比她还矮的胖男人正大张着嘴将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场的一举一动,他呼出的气息正好够着惜惜的颈部。惜惜有点气愤,正要告诉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见。谁知她刚要开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强烈蒜味冲出来,她慌忙扭转头,一阵恶心使她差点呕吐。
单妈见状,心里有气,便转而去恨那个矮胖男人。但她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吸引了。因为天气太热,那矮胖男人赤着上身,那对奶子竟然像女人。单妈忍不住多看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