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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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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往往充满雇工的挑衅和不满,他们认为应该白食三个月,而不仅仅是这一餐。冒府的管家会在今天显露他的优秀才能,一切看似混乱,实际极有秩序。董小宛脑中嗡嗡直响,她本能地受不了这种场面。但是,每位食客都没想到这是他们作为大明朝臣民所食的最后一餐庆丰收宴。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身边时,下午的不安又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对自己的确切看法。酒菜上桌之后,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对她来说,婆婆对自己的认可才是最主要的。恍惚间,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婆婆不能相容,她就要毅然离开如皋,决不给冒公子留下不孝的阴影。整个酒宴过程中,老夫人对董小宛表现出一股热情。但董小宛不敢相信是老夫人对自己有了稳妥的看法,因为热情往往是拒绝的表面现象。她的不安又加重了。
  直到吃完饭,董小宛起身欲去帮忙收拾时,老夫人的一句话才解除她一天的隐痛。老夫人一把拉住她,说道:“乖乖地坐着,你是主人,那些是仆人做的事。”这句话使董小宛想哭,全身幸福地放松了。
  董小宛听见自己的内心正在噼噼叭叭地作响,那是缠在身上的无形焦虑的硬壳在全面脆裂。当时,她觉得紧张的汗水全流到了下身。她的内裤、内裙、袜子都湿了。她站起身来,凳子上留下两瓣潮湿的屁股印痕。老夫人爱怜地摸摸她。
  谢天谢地!总算成功了。
  那天晚上的庆典持续到午夜。酒足饭饱的人们聚集到冒府的宽大的晒场上,忘形地痛快一次。晒场上充满粗俗的玩笑和妇女的尖叫,多少怕老婆的人今夜也表现出男子汉的魅力,他们的老婆也知趣地在众人面前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她们谦卑地忍受着,心里却在盘算回家以后的惩罚。
  庆典是在八只大鼓的敲打声中开始的,晒场中间燃起了篝火,火光红红的,象征着来年又有一个丰收。人们没节奏地瞎起哄,谁知道谁在嚷什么?
  最有气势的是一百零八人表演的连枷阵。但见宽广的晒场上连枷起起落落,全场响彻着连枷极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声,以及人们痛快而齐整的吆喝。篝火使每一条裸着的臂膀呈现古铜色,更加有力、健壮。洋溢着粗犷和劳动的幸福感。庆典被推向了高潮。
  庆典到午夜,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许多,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男人,围着两只斗鸡在疯狂地下注。赌博使一切失色。
  老夫人兴致极高。她们坐在楼台上自始至终观看着庆典。
  当人们已经零零星星散去后,面对空空的晒场,老夫人要听董小宛弹琴。苏元芳奉上冒辟疆的古琴,董小宛满怀喜悦弹了一支《乐府谈花》。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三十年前她也喜欢弹这支曲子,传说是李后主的作品,叙说了相依为命的幸福。
  一曲弹罢,余音还绕梁之际,苏元芳道:“听公子说你诗才过人,我们都想领教宛妹妹才思敏捷的诗艺,何不吟一首呢?”老夫人也随声附合。董小宛推辞不得,说声:“献丑了。”
  就在她沉吟之际,丫环拿来了纸笔。也仅仅是拿纸笔的短时间内,董小宛已吟就了一首《七律·无题》:月回眼前无隐物,争看人间贺丰年,锣鼓声轻惊宿鸟,连枷纵高动醉颜,风洒枯枝过如皋,梦绕黄花到衡阳,何处良人吹玉箫,嬉笑渐星人渐远。
  董小宛吟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实没听清楚,也胡乱地叫了“好。”待董小宛抛动红袖将它抄写下来,老夫人才仔细体味一下,立刻匀起了她对夫君和儿子的挂念之情,禁不住流下泪,几个女人受到感染,楼台上唏嘘连声。
  那天夜里,董小宛就宿在苏元芳的房中,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过夜,心里有些激动,整夜都睡不稳,梦一个接一个地做。
  苏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时,老夫人告诉她:“董小宛挺不错,美得像天女。我观察了一整天,她非常不安,恰好表明她的朴实天性。她不是很淫荡的女人。我只看出一个小毛病,那就是她的坐姿,她喜欢叉开两腿,我认为这是妓女的坏毛病,你找机会巧妙地纠正她。”苏元芳知道小宛嫁入冒府已成定局,一边有些醋意,一边也替小宛高兴。
  第二天早上,董小宛睡意朦胧中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睁开眼。苏元芳正看得出神,回避不及,只得红着脸说:“宛妹妹,你真美。” 
第十七章 水绘园
  董小宛在水绘园住了二十六天,依旧不见冒辟疆的到来,焦虑深入心里,令人心碎。这天午夜,她睡不着,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着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说是下着冬雨,因为天气异常的寒冷,她早已开始用火炉取暖。她甚至觉得等到冒辟疆归来时,自己已经变成了老妇人,耷拉着两只布袋似的乳房,坐在水绘楼的台阶上,身边是几粒燕屎。她想:在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会不会冒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呢?
  与此同时,离如皋三百五十八里远的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一辆三匹马拉的大车陷入泥泞中。由于拉车的马太疲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依旧浑身湿透的马伕狠命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让车轮从深深的泥坑中滚出来。车内坐着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亲,以及书僮茗烟,另外还有十几口箱子,里面装满冒老爷多年收集的书籍、字画、古玩、珍宝,以及临时采购的布匹、山货。在这些物件中,冒老爷最珍惜的是两朝皇帝颁给他的二十七道黄绸诏书。
  冒辟疆挑开车帘一角,雨水立即打湿了他的衣袖,他问车伕:“怎么啦?”声音穿过厚厚的雨幕,传到车伕耳中,他听起来像山背后的呼声,极其微弱模糊。但他凭经验知道坐车的人在问什么,他答道:“撞鬼了,车轮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刚开口,胡须上的雨水灌进口中,他朝外猛吐几下。冒辟疆本想继续问清楚一些,听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立刻改变了主意。在这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岭上,回清楚又怎么样?
  车伕跳下车,抱住轮子猛推几下,大车只是轻轻动了几下。他浑身泥浆站起来,挑开车帘,摘下斗笠,将水淋淋的脑袋伸入车中,大声说道:“不行了,得让马休息一会儿。”
  冒辟疆和茗烟眼见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其实大车里也渗漏了雨水。他俩让冒老爷呆在车内唯一干燥的地方,冒老爷裹了两床铺盖依旧在瑟瑟颤抖。冒辟疆和茗烟分别从车辕两边跳入大雨中,和车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泞中的车轮。
  三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三匹马也使尽了最后一丝力,车轮终于滚出了泥坑。茗烟本来用肩扛着车后的木辕,车猛朝前一冲,他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摔得满脸是泥。车轮虽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马却疲惫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更谈不上赶路。雨水浇洒着他们,只有淋到茗烟时,茗烟才感到一丝乐趣,因为茗烟正紧闭双眼仰着脸,让雨水洗刷脸上的泥浆。泥浆失去依附,流入衣领,朝棉布纤维中钻。
  茗烟表现出仆人献身的勇敢精神。当马伕将马一匹匹解了轭,取了鞍,牵走,系在树杆上,为了保持大车的平衡,茗烟用肩扛住车辕,承受了三匹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见他人在颤栗跑去帮忙,茗烟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走开!”这句话是他这许多年来对主人说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话。直到马伕拴好马,跑来帮忙,茗烟才喘过气来。三人合力将车拖到路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冒老爷独自在车中进入了梦乡。
  冒辟疆和茗烟浑身湿透,不敢上车,怕弄湿车里的字画箱子,便钻到车底下,缩在一起。马伕则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对茗烟说:“这就是贪图多赶路的后果,棋艺上叫‘因贪致损’,懂吗?”
  这样的惊吓对于见过浩荡的死亡场面的冒老爷已经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来近似疯狂的征战以及连续的失败,使这位军营中的文官备受摧残,当他完全看清了形势时,便告老还乡了。凭直觉,他料定大明气数已尽,他想:既然不能保国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园整顿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为不能说是临阵脱逃。同行们羡慕极了。
  当时,冒老爷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经遭到闯贼的全面包围。
  李自成在襄阳自立为“新顺王”。
  冒辟疆赶到衡阳,接到老爷,立刻雇船离开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爷在睡梦中挣扎。雨声把冒老爷推回开封战场。哗哗雨声像浪涛冲击着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于闯贼军势浩大,开封守将无力抵御,便下令挖开黄河大堤,洪水淹没了开封及周围三百余里的地方。淹死闯贼先头部队二十万人,同时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约十余万人。冒老爷正是坐在早就备好的船只上得以逃脱,当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阳光下昏浊的黄浪中飘着的浮尸时,完全丧失了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梦中的一具浮尸忽然站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他一下吓醒了,听着车篷外如注浇下的雨水。
  人虽然醒了,恐惧却没有离去。他脸上现出惊骇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动地展现出那条宽十六米、长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沟,这条壕沟是闯贼的惊人创举,他动用了二十万人,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为溃逃的左良玉部约十七万官兵的葬身之地。当时,闯贼的大将刘宗敏、李过、袁宗弟率五十万大军追杀而来,左良玉的二十一万人马被堵在壕沟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狠命朝前挤,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挤下了壕沟,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爷)则踩着壕沟中的官兵堆跳了过去,沟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远,冒老爷看见一股股巨大的浓烟在身后升起,原来是袁宗弟下令火烧壕沟,沟中的许多伤兵也被烧死。左良玉只带着三万人逃入开封。如今,冒老爷仿佛看见火焰中有许多伤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认饱读诗书兵法,也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实际面对时,才发现并非几条智谋就可以挽救社稷。兵败如山倒啊!谢天谢地!虽然此刻身陷困境,但毕竟远离了战事,没有生死之忧啊!
  车底下,冒辟疆和茗烟冷得全身发乌,上下齿直打架。茗烟依旧很兴奋,他这次跟随主人所经历的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汉。最令他难忘的是闯贼郝摇旗部的炮兵打到船头棉被上的三枚乌黑炮弹。
  那是他们离开衡阳的第三天。为躲避郝摇旗的巡船,他们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着夜色快速通过江面,远远看见闯贼唯一一支水师的大寨了,水手们决定冒险闯过去。他们将几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湿,然后铺在船上,远看这只船就像棉被扎成的,这样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弹不会爆炸。一切准备就绪,快船上的十条大橹便快速划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过了水师营盘。他们听到闯贼放了几声号炮,却没懂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危险的信号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狭窄江面的岸边,闯贼架了八门大炮在岸边。此刻,“轰隆轰隆”地朝他们的快船轰击,打在水上的击起了冲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头传来三声沉闷的声响,原来是三枚圆乎乎的乌黑炮弹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烟看到炮弹冒着丝丝热气,但没有爆炸。后来,船丝毫无损地进入安全地带。
  此刻,茗烟缩在车底下,冒辟疆在他旁边瑟瑟不止。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说:“可能是马伕。”
  马伕没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里路处找到三户人家,不仅喝了半壶酒借得两匹马,还请来两个人。当他们来到大车边时,雨已经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大车摆正,用两匹马拉着走。冒辟疆和茗烟牵着三匹疲乏的马走在大车后面,想到快要到达的温暖,他俩也暖和了。两个帮手热心地指点着这条路,使他们顺利地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虽然车轮卷起的泥浆不停地洒在冒辟疆和茗烟身上,他们也觉得快乐无比。
  他们碰到的是热情好客的纯朴山民,他们换下湿衣裳,还得到一顿丰盛晚餐的厚待。最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们的湿衣裳也烘干了。临别时,冒老爷送给三户人家九十两银子,以示酬谢。
  连续又是两个阴天,万物忧郁得要死。大车经过深秋的原野,总是走在凄凉和萧瑟之中。到处是明亮的积水,冒辟疆注视着它们,忆起往事,直让人心儿碎。
  马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刚雇他时,他的脸修得光洁明净,像个年轻小伙子。经过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后,那张脸布满了胡须,已经显得较苍老。看到他,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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