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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真的很瘦嘛,让人禁不住往这方面想,太瘦了,皮包骨头的瘦法。这使他脸上的轮廓相当分明,眼眶是一个明显的凹形。他的眉毛又粗又浓,乍一看,教人误以为是两条毛毛虫趴在那儿,头对着头地睡觉。他的鼻梁高俊挺拔,因为单薄而棱角锋利。他的嘴唇很薄,抿紧处显出些刚毅之气来。最奇的要算他的睫毛,密云似的一排,遮成两抹不见缝隙的阴影。
Echo的眼神顺着他那瘦得好像一掐就会断开来的脖子往下移,T恤的大圆领上露出两块锁骨,大大的,很突兀。T恤倒是蛮有意思,胸前是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色彩,好像是装着各种颜色的涂料罐被打翻在地的情景,颇有印象派的风格。
剩下的部分被小茶几挡住了,Echo的眼神便移到了桌面上的那支瘦骨嶙峋的手。手,又细又长,却不像枯枝,关节突出的部分透射出坚韧的力道来,非常的富有生命力,而且这力道不是来自搬运货物的粗笨,而是属于牵动心灵的精雕细琢。
他会是做什么的呢?
Echo好奇地想着。突然,这只手的食指竖了起来,划了一个弧线,划破了Echo的视线。Echo有些惊跳地抬起头来,迎着她的是一对闪着寒星的眼睛。眼睛很漂亮,双眼皮,密云似的两排睫毛向上翻卷着,翘翘的,同他那单薄锋利的鼻子放在一起,竟使这张脸显得出奇地清秀起来。
“你打算这样研究我多久?”陌生人的身子仍然靠在椅背上,冷傲地问Echo,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
原来他知道!想到自己刚才看人家的样子,Echo窘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心里想着赶快把咖啡喝干,赶快溜,可是手中的杯子就是不知道该怎样把它端到唇边;又想着别管咖啡了,马上就走吧,不过又觉得人家已经开口了,就像两军对峙的时候,对方已擂响了战鼓,自己这时候走,简直等于落荒而逃,好没面子的事。一时间,Echo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于是整个地僵在了一种手足无措的境地,进退两难。
“别这样看着我,这里虽然是咖啡馆,但我不是你的情人。”
Echo反而更加睁大了眼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咦,好奇怪的人,有这样子对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人说话的吗?
陌生人微微地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极浓厚的颓丧的意味。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陌生人的语气狡猾得像只狐狸。他在胸前拎起自己的T恤抖了抖,说:“诺,这是我的杰作,我是一个画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赋于自己的称谓,别人可不这样想。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管那些猪驴们他妈的怎样地认为我。”
哦,画家,是了,是了,他应该是个画家,就凭那只手,那截富有灵气的枯枝。
Echo从来就对画画有一份狂热的爱,狂热的程度决不亚于对文学。
11岁半的时候,她念小学五年级,在课堂上,把《红楼梦》藏在裙子下面偷偷地读,读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这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逃学为读书》
11岁半,在因《红楼梦》而落泪的这一年,同样的泪为着另一个瑰丽的梦坠落,这便是她挚爱了一生的美术。
军官给我洗脸,我站着不动。也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了一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一张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着一种说不出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成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从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
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着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己的脸。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着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地冲出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自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着的。隔着窗户,我痴望着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地挤着。直到后来,没有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地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地照着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
《一生的爱》
画家,他是个画家!
从来,Echo对于画家都是有着一种浓烈的几近于天然的爱慕情绪,那种崇拜的意绪实际是在艺术官殿里朝拜。
Echo看着陌生人T恤上的那幅现代派的意识流作品,由于画家的关系,而变得极有个性极有灵气起来。
Echo禁不住朝着画家那双寒星似的眸子莞尔一笑了。
画家的毛毛虫似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心里奇怪自己这满腔的火药味不仅没把对方轰走,怎么还让对方笑了起来,笑得很亲和,很柔顺,甚至有些妩媚,几乎快要灿若春花了。
好奇异的一个女人!
奇异的魅力!
画家点燃一支烟,不用手去拿,就叼在嘴上,面部一片烟雾缭绕。透过袅袅的青烟,画家的眼光像烟头那样忽明忽暗地闪动者,糖一般地粘在Echo的脸上,饶有趣味地看着Echo,眼神里有好奇的,有探寻的,有欣赏的,有把玩的,甚至有些猥亵的,各种各样的讯息大杂烩似的搅在一起。
这是一种逗弄。
Echo暗暗对自己说,却被自己所想到的这个词惹得脸上发起烧来。
Echo把咖啡杯放下,里面残留的咖啡在杯底薄薄地罩了一圈。Echo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他竟然那样看着我,他以为我对他笑了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他以为他用这样的眼神就能打动女人是不是?他以为他想打动谁就能打动谁是不是?Echo挺直了背脊,高傲地向外走去。是的,画家那种带着流氓意味的眼神的欣赏刺伤了她,她认为自己这样坚决地离开,是表示自己对他的不屑,是一种不带攻击的自卫似的拒绝。她想,他在看她时,一定希望她在他的眼神下如坐针芒似的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一定希望她流露出一种小女孩式的羞涩情态,或者是再给他来个莞尔一笑,然后接下去便是两人的热烈交谈总之,他肯定非常希望她能对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哈,他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吗?在恋爱上,她Echo体验过的也不是那么一次两次了。好吧,他越是希望她就越要教他失望,他想在她身上来求得一些心理上的满足,她就偏不给予他满足,她Echo是与众不同的,他会知道。
Echo狂热地想着,根本没觉察到自己竟是在莫名其妙地同一个陌生男人较劲,情感是不能空白得太久的,总得要有些小打小闹般的小情调似的东西来洒上些斑斑点点,来划上些点点竖竖。
其实。女人就是这样,有一种天生的虚荣心,就像男人有一种天然的香艳心理一样。
当女人被男人注视的时候,就算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时间用得长了一些,她也会自己往里面添油加醋,洒上一把盐,倒进各种各样的调料,于是那眼神便五彩缤纷,味道十足了。
女人的心是神奇的,一个眼神便能被她衍化出一场丰富而浪漫的艳遇来,当她都设计出心酸的挥泪洒别的结局来时,注视她的男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仍然像在看自己的猎物那样看着她,当然,能把女人当猎物来看待的男人,也算是非常不错的男人了,而且他一定很清楚女人乐意做猎物的心理。
当女人被男人注视的时候,无论她是被欣赏也好,还是被玩赏也好,她的潜意识里都是藏着暗喜的。因为被男人注意是女人的骄傲。当女人需要在某些侵犯性的眼神里自卫或是拒绝的时候,她是更骄傲的。如果在她拒绝了之后,那个男人还是死皮赖脸地巴巴地注视着她,那么。她将是最骄傲的。
Echo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地走着,身后传来陌生画家的声音:“如果你不是因为害怕,因为要表示你的勇敢,因为要暗示你的倔强,暗示你一钱不值的所谓的不可侵犯,那么,请你明天照常来这儿喝咖啡。”
Echo仍然用着自己的频率在走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但眼角浮现出的那一抹蔑视的笑容,又表明她确实全听见了,一个字都没漏掉。她的脚步当然是没有间断的,因为那么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的迟疑和犹豫也消失在两腿的相互交替前行中了。
这天夜里,Echo失眠了。
失眠的夜,在Echo的生活里,并不是罕见的,总是因为心里想的事情太多,大抵是些陈年旧事沉淀下来的气息,但这一夜的失眠,却是新鲜的,为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是个画家,Echo想。
Echo又想:他也不过就是个画家而已,没准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也许他真的算不上一个画家,“画家”,不过是他赋予自己的一个名号罢了,一种用来吸引女孩子的招牌,其功效同一件名牌衣服一样。
投其所好!
可是他并不了解Echo,他们俩从不相识,他没有理由知道她对艺术的这份狂热。
哎,想这些做什么?他是不是画家对她并没有意义,对不对?
他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和她一点瓜葛都没有的陌生人,她为什么惦记他惦记得这么久这么深呢?
他不过是有点嬉皮而已,他不过是有点颓废而已,他不过是有些贫嘴而已,能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他不过是有点个性,有点与众不同而已与众不同,该死的与众不同,他吸引人的地方不就是与众不同么?
吸引,哈———总算承认了是不是?总算承认了她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心Echo把被子一把扯上来,蒙住头,她知道自己在流泪。回台以来,她拼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崩溃了。她知道自己有多寂寞,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地希望遭遇爱情;遭遇快乐,遭遇她所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一片空白。对她来说,没有爱情,生活便是一片没有绿洲的沙漠,没有冰雪的山巅,没有白帆的大海,没有白鸽的天空。
其实,他并不像个坏人,对不对?他只是把自己的感觉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罢了,他看她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有,正是因为什么都有才说明他的诚实,对不对?
她有些后悔了,她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回避。是的,回避,当她在进行所谓的自卫和拒绝时,她同时也在回避,回避自己心中不觉已产生的一种情绪。拒绝别人,其实也是在拒绝自己。
当他注视她的时候,她也应该看着他对不对?然后,他们便会交谈,便会发生一些可能会非常美丽的事。当时,她想过,这是他的希望,事实上,这不也正是她的希望吗?她竟然懦弱到逃避希望的地步了。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为什么不呢?
她想起她离开的时候,他在她背后扔下的那句话。
“请你明天照常来这儿喝咖啡。”
照常?!他知道去“明星”喝咖啡是她的一个习惯么?他知道她几乎每天都在那儿看着露天咖啡厅里欢娱的人群么?她的坐在阴影里看着别人的阳光,她的溺在忧郁里欣赏别人的欢乐,她的落寞,是的,他看到了,他一定是全看到了,尤其是她的落寞。
他注视她,观察她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泛起一丝快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