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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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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是啥不开窍?我爹心里头比我亮堂多了,他就是不愿过新的生活。他只要他现在的瘫子村。说也怪,你说像我妹子梅红那样的,啥世面没见过?啥道理弄不通?可她竟然也写信说反对搬迁,这倒真是鬼迷了心窍呢。” 
          
        说着,两个人陷入了夜色般悠久的沉默。陶月婷把头枕在虎子的胸口,第一次点了根烟吸了起来。虎子均匀粗犷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从她脑后传递过来。她有点心慌地迷恋着这种鼓点。在台上,这种细密有致又舒缓有力的鼓点,只有技艺已炉火纯青的老艺人才能敲击。在唱戏时,鼓点的节奏至关紧要,鼓点一乱,戏子们最喜欢唱走了调。最好的敲击,就像他没在敲一样地让你安静,让你全神贯注地凝聚在那戏词之中。当她作为一个西施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含着一层浅浅的泪水,她望着秋风渐起的远山,一种无限悠深的惆怅涌上心头,漫山遍野都是那历史的风雨。只是这个传出鼓点的男人,并不能体会。陶月婷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虎子的手臂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你胳膊上咋有这么一大块淤青?喏,你瞧,怎么按它也褪不掉。”     
        “小时候在祠堂里玩,看见一个大绿蜘蛛攀在网上,以为它死了,就去抓它,没想它一口就咬了过来。当时,就昏了。”     
        腊 八 与 梅 子 孝     
        天刚擦点黑梢,梅子孝就怀揣着一瓶“刀子烧”,悠闲地踱着步子往腊八家走。     
        隔三差五地坐到腊八的炕头喝酒,是梅子孝最开心的一桩事。他一直管腊八叫“土匪腊八”。他觉得跟脾性莽撞的土匪腊八喝酒,有一股子绿林中的豪杰气。梅子孝一辈子给自已仅占过一卦,卦书上说:遇到宋江,你就是吴用;遇到了吴用,你就是一无所成的废物。梅子孝认为土匪腊八是个典型的鲁莽草寇,自已命中注定只能与这类人投缘。他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他觉得一个人喝酒会越喝越凄凉,伤身子骨。村里也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梅子孝找腊八喝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七姑身上。还有人说,梅子孝仗着算命测卦的顺当,让七姑不和麻三叔厮守着,是藏了私心。对这些传言,梅子孝只当是井口河边的妇女们嘴刁说着玩,并不往心里去。他经常和腊八母子俩喝得酩酊大醉,有时直至月上柳梢,土匪腊八才扛着梅子孝,送他回家。说是扛着,其实也就是拎着,梅子孝枯柴样的又瘦又小,土匪腊八自已虽然也醉得深一脚、浅一脚的,但拎着梅子孝倒不费气力。七姑常叮嘱腊八,送梅子孝时一定要轻手轻脚,不要弄坏了老爷子的骨架,不光要送进门,而且要扶上床,伺侯仔细了。腊八喏喏地就照办了。 
          
        从梅子孝的屋子到土匪腊八家,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插过村子就是一条笔直的线路。可每回去喝酒,梅子孝都不从村子中穿过去,他哼着老拉魂腔的调子,晃着酒瓶,走环村的圈堤,楞拐了一个好大的半圆形。有时他走朝北的那半圆形,有时走朝南的半圆形。在北半圆的圈堤外,就是淮河沿了。除了夏汛常常成灾的大汛,初春或初冬,河中还会有不规律的春汛、冬汛,水悄悄地涨得急。尤其是薄暮时分,你挨着水皮儿站着,冷不丁地河水就淹到你的脚背了。春汛和冬汛不易察觉,也不易成灾,河面上静兮兮的,含着股子惊人急切的暗劲儿。傍晚,梅子孝特别爱看着春汛或是冬汛的河面发呆。他觉得底湍河静的这暗汛,像一个人年青时的爱情。 
          
        我曾经在信中向姜斯年教授描述过春汛的情景。跟梅子孝不同的是,我喜欢清晨抵达的暗汛。当你在微寒的早春之风中登上淮堤,风轻轻地吹开河岸的薄雾,你惊讶地发现,一夜间河水竟悄无声息地上涨了这么多。如果你昨夜还曾在河边沙滩上独自踱步,那么你藏着无尽心思的脚印,已被河水永远地抹去了。如果你昨夜在这河滩泥沙上用树枝写下,一个曾让你无限忧伤的名字,那此刻这名字已被逝水埋葬在了不可测的河底。是啊,一夜间宁静的河水怎么涨得这么迅疾?上游山间残冰积雪融化了?还是某个不知名的村镇,昨夜落下了漫天大雨?是否也有那扎着小羊角辩的七、八岁小女孩,把裤脚卷得老高,怀着莫名的委屈在田埂上孤独地奔跑着?你踯躅在河边,一种深深地失落感呛着你的心,让你感到心里堵得慌。 
          
        梅子孝年青时是个俊朗倜傥的公子哥儿,虽然家道传到他这一辈已显出败落,但毕竟是积有点底子的。十八、九岁的梅子孝骑着一匹白马,穿一身雪白府绸的衫裤,整日里赶场子听戏狎妓、请酒宴客,他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在场面上很是得人缘。那时他有一个比他长十岁的家仆,叫梅小葆,是个惯跑码头的混角儿,他领着梅子孝玩到了三百多里外的南京。梅小葆做得最拿手的事就是戏场、妓院中散帖子、买籫子、交朋友,弄得南京鸡鸣寺一带的妓院中没有不认识梅子孝的。晚上他在妓院留宿,白天就百无聊耐地在新街口遛跶。那时候日本人早已攻陷了南京,奸淫掳掠地欠下了无数的血债,可梅子孝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街头偶遇的日本艺妓。那个比他大近二十岁的艺妓也对这个异国“青头郎”情有独钟,不仅在城郊买了个僻静的房子把梅子孝藏了起来,而且经常溜出她随行的军营,跟梅子孝幽会。梅子孝本就是个听戏的天才,听了、看了那艺妓哀怨欲绝的日本古歌舞后,更觉得离不开她了,索性整日地喝酒酣睡,只等着夜间听那艺妓的古歌。那艺妓是随军表演慰劳的,本就是被一个少将军官秘密地霸占着。日本少将的随从很快就捕捉到了她的行踪,叫两个士兵悄悄跟着她,准备结果了梅子孝的性命。偏梅子孝命硬,那天傍晚从一场大醉中醒来,感觉到异常口渴,找梅小葆又不见人影,便自已下了床,上街去买点水果吃。日本兵将艺妓强行带回军营后,悄悄躲在梅子孝的屋里,恰好梅小葆在外闲逛一通后回屋,让日本兵呼地一刀就剁下了头,血溅了一墙。日本兵赶着回去交了差,梅子孝孝拎着一篮子桔子回屋,一看,胆都吓破了,魂飞魄散地逃回了沿淮的乡下。 
    
        梅子孝回到老家就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便不再骑白马、穿白色绸衣了,但仍旧是到处赶着听戏。也不敢跑得太远,就窝在正阳关听拉魂腔的曲子,那时节演的一百多曲拉魂腔戏词,梅子孝张口就出,调润腔圆,有滋有味。跟戏班子的杂人也都混熟了,一些刚入门的戏子遇到难解的结,有时也找他讨教,甚至还有一些小戏班子想请他上台串个角。但梅子孝从来是只听,不唱,更不演。两年功夫下来,梅子孝完全地沉迷了进去,他原本觉得拉魂腔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乡间人寂寞时唱着玩的野戏,草间生、草间死,现在听入了心,竟比那些名种大戏更加地勾人心魂。 
          
        后来,正阳关来了一个大戏班子,在硖石的大戏台子上开场。唱主角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花旦、青衣、刀马旦的戏她一个人都能唱,在台上腾挪婉转地唱了不足两个月,整个沿淮都被惊动了。农村不讲听戏,讲看戏,人群一层叠套着一层,站得稍后的人根本听不见唱腔,只是看穿着戏服的人舞刀弄枪地翻跟头,喝彩声也像是传染病,前排的人喊好,后面就跟着热热闹闹地喊,雷动一般地有劲。梅子孝听戏,向来是坐第一排,听得真切、看得也真切。前排的位子即使空着,口袋瘪瘪的穷杆子也不敢落座,因为戏散时是要打赏的,全仗的是这第一排。戏班子的生计靠的是这些打赏,赏得少了,戏班子伙计的脸色也就扎眼,看一眼就刺疼了你。梅子孝出手阔绰是出了名的,所以戏台下第一排总有位置是他空着。有时角儿太红了,就有老板们捏着银钱蹩足了劲抢最好的位置,显摆儿。为了留下那个争面子的戏座,梅子孝把河滩地上剩下的田亩全卖了。当然,他根本不会想到,他为听戏而奢侈的举动,竟在若干年后救了他一命,如果那些田地还留着,梅子孝肯定会在文化革命中戴上恶霸地主的帽子,按他的单薄身子和古怪性情,难免被红卫兵活活打死。 
          
        那女角儿的眉眼,没有人比梅子孝瞧得更真切。她是那种原汁原味的美:眉毛又粗又黑,瞳仁子乌蘸蘸的闪亮,眼神猛地往上一吊,一声娇咤,活生生穆桂英的一腔侠气。她的脸颊子饱满,肤色白得像凝脂,透出点红晕,头一低,一声长叹,又是幽怨无比的一个王宝钏。她似乎不爱抹脂粉,浑身上下跳动着自自然然的野趣与灵气,尤其当她像鹞子一样翻空跟头的时候,台下的喝彩声怕能传出五里地远吧。场子一散,坐前排的人没了命地往前挤,朝台上抛着花束、礼物和名帖。梅子孝总是定定地坐着,直至听戏的、唱戏的全都人去场空。照他已败落了的家产,他已抛不动什么够份量又显眼的礼物了。而且,他有一个直觉,他总觉得这女角儿绝不同于南京城内厚脂粉夹着媚眼丝的戏子。只有这女角儿登场,梅子孝从不漏掉一曲。有时,他感觉到这女角儿捧花鞠躬谢场时,仿佛定睛看了自已一眼,梅子孝立刻就心慌了。多年来,梅子孝珍藏着自已那一刹那的心慌心跳,一回味,雾一般漫散悠远的失落感就就撞进心来,他就会慢慢地喝起酒来,一个人喝,越喝越凄凉,一直喝到夜深人寂。 

        土匪腊八打心窝子上厌烦梅子孝。他有三个理由,一是梅子孝太阴阳怪气,说话的腔调有着铁刮子划过玻璃板的尖刺,像住在姑苏城小巷里退了职的太监,酒一醉,话又多,声音更是像朝铁桶里倒玻璃渣子,让人一身的鸡皮疙瘩。腊八喜欢跟二锅子喝酒,一拳一杯,喝着爽气十足。梅子孝喝酒细吞慢咽,吱溜吱溜的像往肚子里灌一根细线儿,喝得一点也不提神。二是他娘七姑很少坐炕头喝酒,可梅子孝来了,老人家竟然动了兴致,和他一杯一杯地干。两人还偏偏叽叽咕咕尽讲些八竿子插不着底的陈年旧事,什么日本兵在蚌埠建了冲着淋的大澡堂子呀、炸津浦铁路呀、军阀吴佩孚呀等等,既不说赚钱种粮的实在活儿、又不讲村里看得见摸得着的人,他娘七姑更是只字不提自个儿唱戏的那些事,土匪腊八听得头沉甸甸地发闷。腊八想插着讲一些杀狗的故事,他娘就用筷子狠狠敲他的头,让他住嘴。土匪腊八不喜欢任何一个缠着他娘讲话的男人。第三点更叫腊八上火,梅子孝老占着炕头,村里能和腊八较上劲的汉子就不来喝酒了。有时,二锅子拎着酒瓶,咋咋呼呼地撞进门,一瞧梅子孝在,掉头就走了。  “你咋从来不谈拉魂腔的事儿呢?听说,子孝叔是个听戏的大篓子呢,背戏本词跟淌水似的。”一次,腊八蹩急了,就问他娘。 

      “嗨,讲那些破谷子烂芝麻的干嘛。娘几十年都没唱一句,黄土都埋到脖梗子了,进了棺材再唱吧。”七姑说。 
        “子孝叔您咋不跟我娘讲听戏的事儿呢?她年青时那可是大名角儿,听说她一开腔,听戏的人把硖石的戏台子都踩塌了呢。”另一次,土匪腊八去问梅子孝。粗心的土匪腊八一听到跟他娘沾边的事,心就像根针似地细起来。他总觉得梅子孝常上他的炕喝酒,一喝就醉,心里定是藏了些事儿。 

        “唱戏的早就不唱了,我还讲那些听戏的事干吗?”梅子孝说。土匪腊八越想越是一脑子的焦浆糊。 
        最近一阵子,村里的所有人都在谈搬堤建新村的事。梅子孝坐在腊八的炕头也谈,敲着桌子大骂王清举。骂他逼瘫子村人干数典忘宗的事,说他早悄悄替王清举算过命了,王清举命定地官运亨通,巴望着他越早升迁越好,别逼急了瘫子村。刚开始,七姑一声也不吱,闷着头喝了几杯,斜着眼看梅子孝唾沫四溅地骂人。腊八向来不愿理会这一类公事儿,他想,只要有钱买酒喝,有狗杀,管他住堤上还是滩子上呢。梅子孝自顾自地絮叨着,腊八自顾自地大口喝着酒。等土匪腊八迷迷糊糊地从醉中醒了一点,夜已经深了,他听见他娘调高嗓子跟梅子孝争辩着。 

        “我干嘛啥事都要听他三哥的!早就分了户头了,他跟他的虎子,我跟我的野种儿子腊八,腊八才是这一户的户主呢。你胡扯啥数典忘宗,我自已的亲爹还曾豁出命要搬到堤上去呢!我又该敬哪门子的祖宗?”土匪腊八好多年没见过他娘这样生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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