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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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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然一阵狂风,吹翻烛台,吹倒茶杯。茶清见林藕初口中含着樱桃,失声吐出:“好大的风!”

  话音刚落,平空一道闪电,霹雳哗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滚,滂沦大雨,便从天而降了。

  撮着没有听到林藕初的一声细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抱头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头脑清爽了,又折回园中小亭。从那里,他看到老板娘房间四只手关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着是关门。接着,便是哗哗的这天地间的洗刷之声。

  撮着抱着肩头,在假山亭中团团地来回踱步。他心实,只看天,不看别的,直到大雨哗哗下了一个时辰,又渐渐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这雨也怪,说停便停了。撮着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门窗关得紧紧,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灯烛也没有。撮着有些奇怪:怎么,夫人睡觉了,那茶清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脑壳,真是被雨浇瞎了眼,怎么没见茶清伯已经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轻功的,这么大的雨走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一想不对啊,声音可以没有,人影总不能没有哇!或者是我刚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没有来呢。正这么想看,烛光却又亮了,门吱哑地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灯笼就先伸了出来,接着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背对着他说着什么。然后转过身走了几步,便见夫人的身影,像是给茶清掸抚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着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茶清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脸上靠了一下,然后便疾步如飞,走了。撮着不能明白的是那个矫健的身影。他想的茶清,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后面,见人说话,爱理不理。做起事情来倒一丝不苟。他一点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么怔着牛眼发呆的时候,那边门已经关了,这边的人,风一样地飘走了。

  撮着没办法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失魂落魄地走。他脑子有点笨,但也晓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个人也说不得的。那么对少爷呢?一想起少爷,他突然像是当头一棒,他想到少爷明天是要走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追着,一边叫着:“茶清伯,茶清伯,你停一停,停一停!”

  茶清这时已经走出夫人的院子,在西夹道里走,他一个回头,稳稳地站住,盯着撮着。撮着跑近了,站住,他看到茶清伯的两只眼睛,此时都是滴绿的。

  撮着胸口“当“的一声,刚才的事情,一下子都跳了出来。

  “深更半夜,你在哪里?”

  “我、我、我来找你。”撮着结结巴巴地说,见茶清伯的两只眼睛越来越绿,“少爷他、他、他说要去东洋了。”

  “什么时候?”

  “明、明日一早,拱高桥。”

  茶清问声不响,黑趣越地站着,两只布鞋,鞋面还是干的,绿灯笼,映得一地绿水。

  “找过夫人了吗?”

  “没有。”撮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回答。

  “为什么不去?”

  “下雨,躲在亭子里,太迟了。茶清伯,少爷要去东洋,我急煞了。“

  茶清抢着胡子,他全明白了。浑身上下,先是一阵阵地凉,后是从脚底板升起的热。他再也不说一个字,一个转弯,就进了杭天醉杭少爷住的院子。

  杭天醉发现自己又到了湖上,还站在不负此舟上,半空中荡下来一架秋千,杭天醉发现那上面坐着红衫儿。

  那架秋千很怪,没有撑架,就像是从天上直接甩下来的。红衫儿吓得拚命哭,杭天醉看得见她的眼泪,却听不见她的喊声。他想呼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用手去捞那秋干,秋干晃悠着,又回到天上,成了又黑又小的一点。他五内俱焚,正不知如何是好,天上却又出现一张大脸,正是云中雕。他用两只大手使劲一推,不得了,那秋千就像子弹一样,峻地向他袭来,把他狠狠一撞,就撞进了湖里。

  湖水烫得很,像洗澡的大池子。杭天醉又问又热,透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他终于喊出了口:“救命!救命!寄客,救命!“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他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又觉口中干燥,便说了一个“水“字,然后,他感觉有滋润的水流进胸口,舒服了片刻,他又昏沉沉睡去了。

  茶清摸摸杭天醉额头,发烧、咳嗽,可是发不出汗,便说:“是感冒。”

  然后吩咐撮着,去管家处取了葱鼓茶来。原来这茶是茶清照着《太平圣惠方》的方子亲自配的,内有葱白、淡豆鼓、荆芥、薄荷、山桅、生石膏,再加紫笋茶末。方中,葱白辛温适阳,可发汗解表。服用荆芥,温散之力更著。淡豆鼓,既助葱白、荆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板子而退热,再加紫笋茶有强心扶正之功,水煎温服可助发汗散邪。所以,忘忧茶庄一般伙计的头痛脑热,均服此药茶解之。

  杭天醉服了此药,果然不再喊叫,浑身上下还出了虚汗,依旧昏昏地睡了。茶清唤了撮着出来交代说:“今夜你守着少爷,明日一早再禀告夫人。东洋的事情,不许再提一个字,明日五更,给我备了车,我去拱定桥。“

  撮着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要不,那红衫儿放在翁家山,叫我怎么办才好。“

  茶清沉下了脸,说:“这是少爷的事情。懂吗?”

  撮着实在是不太懂,呆着双眼,半张着嘴。茶清挥挥手叫他走。走着走着,撮着明白了,为什么茶清伯的眼睛会发绿。茶清伯是叫他守口如瓶呢。

  公元1901年,农历立夏翌日之晨,杭州名医赵大夫家四公子赵寄客,手提一只牛皮箱,站在拱高桥京杭大运河码头,准备在此与杭天醉会合,然后搭乘小火轮,直抵上海。

  天将五更,码头上流荡着一些小商小贩,有肩挂木袋、手托木闸的,那是推销清凉丸、金刚牙粉的,还有带着铁板火炉做鸡蛋卷的。赵寄客知道他们都是自《马关条约》之后,日本来杭州的日人。这些挑着担推着车的日本侨民先期而入,一面现烘现卖着鸡蛋卷,一边向杭州人学汉语,打听风物习俗。温文儒雅地被南宋遗风浸润的杭州小市民,正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与大和民族的小商贩礼尚往来时,腰佩刀剑披头散发的日本浪人,却乘机拥入拱定桥,与结伙行凶的黑社会大团伙青洪帮打成了一片。1900年秋的拱高桥是东洋人和青洪帮的天下。当此时,日本人在拱高区设置邮政所,兴办汽轮会社,在街头放映杭州最早的无声电影,把抗人着实都震了一下。拱哀桥也有东洋人开的茶馆,杭天醉曾嗤曰:“这能算是茶馆?”原来日本人在拱定桥搞了“五馆“政策:烟馆、赌馆、妓馆、报馆、戏馆。茶馆沾了这五馆的气,早就跑了调,像大马路洋桥边开的阳春茶园,二马路中央开的天仙茶园,里马路开的荣华茶园,几乎都成了勾结地痞流氓娼妓卖淫的据点,整个拱高桥就成了公娼区。妓艺稍优的,多在福海里,有近二百户之多;次一等的,便多在大马路、里马路一带的茶园酒肆里晃荡;再有那三等的,便在拱定桥西头。常有那浪荡的米商与竹木商人,在此间鬼混。

  赵寄客单身一个男人等在码头上,来纠缠的妓女就没停过,听口音,又多是浙西农村。赵寄客不好色,也没有杭天醉那分情调,就像昨日湖上事,把云中雕暴打一顿他便扬长而去,不会有后来那么些粘连的,所以那些妓女一过来他心里就烦。“去去去,”他一边用手挥着,就像驱赶一群苍蝇,一边就在心里怨杭天醉,再过半小时,小火轮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经上了船,这家伙究竟怎么搞的。心里正焦灼着,便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赵四公子,赵四公子!”

  他回头一看,竟是撮着。心里一喜,正要招手,后面过来一人,他要招的手就停了下来,脸上的欣喜,渐渐地转为冷笑。

  茶清伯此时已稳稳站在他面前,作了个满揖。

  “赵公子,杭少爷昨日湖上受寒,病卧榻上,不能与您一同东渡日本,老夫特来通报,免你牵挂。”

  赵寄客淡淡一笑,也回作一揖,道:“谢茶清伯。寄客无牵无挂,别人愿去愿留,悉听尊便,晚生告辞了。“

  茶清伯一把抓住了赵寄客,一出手,赵寄客便知其是武林中人,不由一怔。茶清却从口袋里掏出一钱袋,说:“拿去。”赵寄客要推辞,茶清一掷,重重地入其怀抱,又道:“四十年前,老夫也是一条好汉!”说罢,摇身一晃,不见了。

  杭逸杭天醉,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病时,同龄人吴升,正在隆兴茶馆和忘忧茶庄之间秘密地来回穿梭。每一次他都给吴茶清带去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万福良大小老婆为财产打官司了;万福良气病了;万福良气死了;隆兴茶馆落入小老婆的赌棍奸夫之手了;隆兴茶馆封门了;隆兴茶馆要出手了,好几家买家来看过了,价格太辣手,卖不出去了。

  林藕初说:“当年三百两银卖出去,如今万家要卖五百两,且糟践成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模样,如数买下,岂不遭人笑话?”

  吴升便垂下首低下眉言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茶清伯沉吟片刻,耳朵侧着,像是满腹的心事,说:“买吧。”

  林藕初眉毛扬起来了,吴升便搓起手来。

  “忘忧茶庄有钱。”吴茶清说。

  吴升搓着手,不搓了。他恨这句话,他恨忘忧茶庄有钱,在这一刹那间,这小伙计甚至恨他心里热爱着的人。他像一个间谍一般来回乱窜,本意却是非功利的,他只是为着依恋那从小解救和抚慰过他的人,但他仇视忘忧茶庄。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件互相矛盾着的事情。

  林藕初从来没有听到过茶清嘴里说出过这样张狂的话,凡事从茶清嘴里出来,便都没了火性。她纳闷着,茶清却说:“该给天醉娶亲了。”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着婴儿坐在廊下时,茶清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了钱,把忘忧茶楼赎回来。”

  三雅园老板阿毛晚了一步,隆兴茶馆已易手他人.亦可说物归原主——忘忧茶庄。通风报信者吴升不但没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匆匆忙忙从忘忧茶庄跑出,又马不停蹄地朝三雅园奔去,仿佛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鹏蚌相争,虽然他并非渔翁。

  吴茶清陪着杭天醉上楼来时,留守的吴升毕恭毕敬地站在楼梯口,不停地说:“慢走,这楼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几乎没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吴升看着他的后脑勺,又开始恨他了。这个杭家大少爷,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说话,他竟然对呵护他长大的茶清伯无动于衷?!

  吴茶清开了茶馆楼上的窗扉,灰尘蓬蓬地向新来的主人扬起。中秋过了,十月小阳春,日光斜射进茶楼,七道八道地交错着,照得蓬尘发出了灰蓝的亮光。

  凭栏看得见一片湖光。对面宝石山、葛岭和栖霞岭,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游船,在亮得像锡箔纸一般的水面上移过来移过去,因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儿。

  杭天醉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赵寄客的浪里白条。想起他说,一芥西湖对鱼虾而言如汪洋世界,对他而言却不过是小小盆景的话。这么想着,尖锐的绝望和无聊突然就摄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到了喉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他不能想赵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种被噎住了要闷死了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与他同行。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顺便在桌子上划了几下,指头沾了很厚的灰尘。茶馆北面那个小小的半人高的戏台上,蜘蛛结成了网。窗子一开,网儿在风中轻轻扬扬飘来飘去,看上去发发可危将要破损,但却始终也没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着这舞台,他想,难道我还会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茶楼便快乐起来吗?”还是叫忘忧茶楼吧。”他听见吴茶清这样说。

  “随便,随便你们。”

  “茶楼是你的,随便的是你。”

  “我随便的,真的。”

  “东洋去不成,你就什么都随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两人从来还没有单独交谈过。

  杭天醉盯着湖水,好一会儿,才期期文艾地问:“他、他没骂我吗?”

  “骂你干什么。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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