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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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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坐一会儿。

  这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专门设有大的厅堂和工场,供南来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厨房就设了好几处,为的是让信伊斯兰教的人方便。甚至楼上还有个小房间,设了卧榻、烟具,专门供人抽大烟的,又有专供人打麻将的。吴升自己,不赌不抽,甚至嫖都不嫖。这一恶习,改造在旧年游街之后。那一次的游街并非就此摧毁了他的意志。他中夜醒来,不免悲壮地想到,现在,他在别人眼里,再也不是一个跑堂的抹布一样的东西了。他是一个对手,一个别人已经在认真对付的对手。

  这些年来,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努力,早已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般地卧薪尝胆,悄悄挣得了一批家产:开了布店、南货店,昌升茶行也经营得很像样了。

  带着嘉乔,住在吴山圆洞门里,名声便不好,正是苦于没有脸面向茶界交代——怎么就对忘忧茶庄这样地忘恩负义呢?虽然现在忘忧茶庄的股份是完全没有了,但这幢茶行的房子,却是茶清伯在时置办的,茶清伯自然用的是忘忧茶庄的钱。吴升多年来一直厚着脸皮充干儿子,为的就是要争口气。现在好了,妈的,你的儿子游了我的街,可叫我抓着机会了。可是我偏含冤受屈地装孙子,我偏按兵不动,一切如常,我照样鞍前马后地在茶行张罗。人心就是这样,我越是装出受苦受难的样子,人家越是同情我,南来北往的山客和水客们都愤怒了。纷纷地写信来,要求我去天津、去福建、去广州做客。我呢?又偏不去,却派了心腹,带上嘉乔去一趟趟地送礼。礼是厚的,不怕送得重,以后会有机会重重地回来。嘉乔单单薄薄的小可怜样儿,见了人家又乖巧,又磕头又作揖,阿爷阿叔一张嘴巴甜得出水,他们就想起吴升的好处:你游了人家的街,人家却养着你的儿。吴君者,真善人也,真君子也;杭天醉者,禽兽也,伪君子也,臭狗屎也。

  就这样,时机成熟了,今年清明前,吴升在候潮门另立门户,开张大喜,鞭炮响彻海月桥候潮门。山客水客们,全部拥向了新开的昌升茶行。老房子呢,吴升一转手竟卖了个好价钱,作了木柴栈。老撮着在老房子眼睁睁地看着新主登堂入室,愁得直对他的儿子小撮着跳脚:“都是你,都是你,你要跟着二少爷去游什么街?你看你看,人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小撮着什么地方都很像他爹,但是门板牙要小那么一点点,暴 眼珠要那么平一点点,厚嘴唇要那么薄一点点,衣衫要那么新一 点点,小撮着从任何角度看,都要比父亲进化一点点了。

   新伙计要找的便是他的新主人了。新上任的忘忧茶庄老板乃 杭嘉和也。沈绿爱刚坐过月子,毕竟做产是件辛苦事情,徒有垂 帘听政之心却再无这般的实力。嘉和赶到现场,恰巧看到人家往 从前的忘忧茶行里抬木头。吴升就在对面的新昌升茶行楼上看着 杭嘉和呢。他想:你杭嘉和还能够怎么样呢?我不但卖了你这幢 楼,我还敢买了你的忘忧茶楼呢。

   杭嘉和静静看了一看就回了家,直接便去问父亲,这幢房子 的产权应该属谁?父亲正在书房练字,听儿子问便说:“按理自然是我家的,只是吴升既然成了茶清伯干儿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有心思管?这些年我都没去过问,这会怎么又突然问了?他要卖就卖吧。嘉乔都在他手里呢!这个强盗坯子。“

  嘉和再去找绿爱,绿爱说:“要说茶清怕买了房子该有地契啊。那地契上写着谁的名字呢?吴升说茶清伯把房契给他了。鬼相信!你父亲不让我问,说嘉乔给他们养着,别过分。他也不想想,他占了嘉乔,是占了吴山圆洞门呢!“

  嘉和也不再听父母如何言说,就退了出来。他晓得再追下去,便要追到小茶身上去了。母亲死时一个字也不提父亲和他,那是怨恨着他们呢。现在怕不是报应吧。难道茶清爷爷真的会把房契给了吴升吗?不可能!那么,真正的房契会在哪里呢?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跑到茶清爷爷从前住过的小房间再去寻找。小房间尘埃厚积,肃穆寂寞,嘉和心头一热,他觉得他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这就好比冥冥之中必定有人在护佑你一样。他闭上眼睛拉开抽屉,心情紧张,他张开眼睛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只小扁铁匣,打开一看,安安静静,里面只有一份房契,房主是杭天醉的名字!就如茶清爷爷生前就已掐算好的一样,他等着有一天有人来求救于他呢!

  拿着这张房契沈绿爱什么都明白了。她带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和嘉和一起去了昌升茶行。他们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了,绿爱动了动下巴,嘉和挥了挥手,小撮着把那份房契往吴升眼前一晃,吴升就什么都明白了。可他同时又不明白了,这么多年,他占着这房于,也没见杭家来提房产问题。怎么突然真房契又冒出来了呢?这下他那个假房契可就露馅了。

  “你们开个价吧。”他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赵寄客和沈绿村回来了,杭天醉不抽大烟了,他一时又成不了忘忧茶庄的对手了。

  老板杭嘉和表示不开价,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卖,除了不打算卖之外,还打算跟他算一算这几年来的房租。吴升阴险地紧抚嘉乔之背说你们不看僧面至少也要看佛面啊。杭嘉和拉起了阿乔一只手说得把阿乔带回去了。吴升这才急了,说由他抚养嘉乔这是小茶的遗嘱。嘉和淡淡一笑说从法律上说未成年孩子是不能离开亲属的,你算老几?我们不妨法庭上见。吴升一想这可就是祸不单行了,又要房子又要孩子,这个杭嘉和实在不可小觑。一旦嘉乔被要回去,这吴山圆洞门他们一家也住不成了。这么一想他双眼发红,一把抱住嘉乔,声音发颤问道:阿乔你想不想回羊坝头!谁料一提起羊坝头三个字嘉乔就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了大哥的手说:“谁跟你回去谁不是人!”

  “那倒也不是由着你说说的,有法院呢。”杭嘉和耐心地解释。吴升晓得这下麻烦了,杭嘉和的丈人是律师啊。

  没奈何,吴升只好厚着脸皮再去和那柴行老板说法,好说歹说,总算把那房子重新要回来了。他和嘉乔站在对面楼上看着这重新归了杭姓的大房子。它此刻被一把大锁锁着,冰凉凉地板着面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与他作对交战。吴升想象有朝一日此处茶叶商人们进进出出的情景,感到严重失落。早知如此,还不如赖在其间不走。看着身边嘉乔,心里又被一种说也说不出来的温柔和心酸占领了。

  “爹,干爹你怎么哭了?”

  嘉乔用手擦着他心目中的英雄眼中的泪,他嘴唇哆啸着,自己的眼眶中也开始渗出了泪水。

  “嘉乔啊,我看见你妈了。”吴升说。

  “她在哪儿,妈,妈,你在哪里?”嘉乔嘴唇一撇,眼珠子就朝房梁上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上吊时的那副样子,他都看见了。他一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他就悲从中来!恨从中来!他和羊坝头那一家就有不共戴天的冤仇了。

  “儿子,她在你身上附着呢。”吴升用劲挤着嘉乔的脸,“儿子,我看见你,就看见她了。”

  嘉乔明白了,说:“干爹,你是说我长得像我妈。”

  吴升摇摇头,吴升没法告诉嘉乔,你妈不顺我,你妈她不肯做我吴家的人,哪怕我要把她干了她也不顺我。你妈怨恨着羊坝头的杭家人,怨恨你爹顾自己救命不理睬她了,这才把你和房子给了我。那是心里还牵挂着你那没用的爹呢。当我心里不清楚?你妈就是到死也不明白,她得跟我才对。她上吊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丢尽了脸。她想把魂儿留给自己,把身子抵押给大烟。我不干!我可把她给看穿了,我要干了我可就啥也没了,没了她的魂儿又没了她的身子,那粉红色的有着毛边的身子好了,这一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除了上吊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要说是我把她逼死的也不过分,谁叫她抽大烟来着?我是让杭天醉抽,又没让她抽

  吴升这么想着,一团怨毒揉皱了他的心——小茶你可就是死错了。你留下了魂儿,留在儿子身上了。这个儿子啊,崇拜我,信任我,对我言听计从,还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只要我手里握着你儿子的手,小茶,你就一辈子跟着我,你在地狱里,也得跟着我!

  这么想着,他把嘉乔扳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嘉乔,你大了,你可都明白了吧,你羊坝头杭家,抢的不是我的房子,全都是你的!”

  十几岁的少年再一次把头探了出去,对面那幢空荡荡的上了锁的大房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那是我的,一种蛮横不得的压抑的痛苦使他的眼睛憋出了一片泪花。

  吴升一下子举起他的下巴:“你往远处看!”

  他的视野一下子就对着窗外那个都市的天空了。远远望去,在一片黑瓦之中,有一幢精致的门楼。

  “那是什么地方?”

  “是忘忧茶庄。”

  “记住,那也是你的!现在让他们占着,日后你长大了,你是要把它们全都夺过来?”

  “是的,我要把它全部夺过来,把里面的人全部赶出去!”嘉乔的那颗小野心像一粒膨胀的种子,在腐烂的土地上钻出了芽芽,便开始了疯长的历史,“谁害死我妈,我就要谁去死!”

  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他这样又稚嫩又歹毒的誓言,让吴升血液沸腾,他猛地抓住嘉乔的小薄肩膀,说:“嘉乔,好样的,配做我吴升的儿子!”

  嘉乔则雄心勃勃地看着忘忧茶庄,说:“我夺回了忘忧茶庄,我要八抬大轿把爹抬进府里去,我要让爹住杭天醉的房子,睡他的床!”

  突然,他们的身后,轰隆隆的一声,天崩地裂一般,升起了小半个天空的尘埃。鸦雀们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压黑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身后的世界。他们却似乎不为这天塌了似的险境所吓。什么雷峰塔倒了?它爱倒不倒,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有我们的大事要办呢!我们要复仇!

  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又比父子还亲的一大一小,就这么任凭身后乱鸦齐飞,尘埃满天,就那么远远地注视着忘忧茶庄,一 只眼睛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另一只眼睛燃烧着复仇的毒火。

   1924年9月的军阀入侵与雷峰塔倒塌,还对杭州城里另一位 女人不起作用。方西冷方小姐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杭家夫人了。她在杭氏家族有了自己的历史。一方面她为杭家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杭忆,女儿杭盼。一个是怀念过去,一个是面向未来,都是大有深意的。另一方面,她进入教会女中执教,重新成为基督教女青年会中的骨干人员。有了一位上帝可以信奉,方西冷女士那钟摆似的情绪便安静多了。

  如果她永远不再听到那些光荣的消息,那些非凡的、让人想起来眼睛就要发亮的日子,那么,她也许不会对她的丈夫怀有太多的遗憾。随着时光的推移,从前开茶馆的热闹中那些不快的因素早就消散了,嘉平作为一个温洒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再一次在她脑中定格。不过,她也实在无法用想象中的那个虚幻的嘉平来打倒眼前这个实在的丈夫嘉和。尽管嘉和在她心目中早已是个平庸之辈,但她对他那永远是相敬如宾的态度,实在是挑不出刺来。

  杭嘉和他早已脱了学生装,换上中国商人习惯于穿的长袍马褂,那是缎子铜钱花样背心和黑锦缎的袍子。有时卷起袖口,便是雪白的衬里。他也仿照时下流行的穿戴,带一块怀表,甚至因为近视的缘故,他也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他那副样子,叫妻子方西岸看了,又端庄又平庸。方西冷不喜欢,她喜欢他穿西装,那都是到娘家去时的行头。瘦削高个的嘉和十分绅士气派,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在社交场上沉着寡言却使人刮目,这才是方西冷喜欢的嘉和。那样的晚上,方西岸就会格外地狂热和温柔,使同样年轻的杭嘉和又欢愉又难受。第二天,他就换上长衫马褂,他受不了妻子那种过于功利的情爱方式,他明白,他娶了一个虚荣心极重的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再一次被激情击中了,一看到信封上那叉手叉脚的大字,她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了。这封来自广州的短信读来振奋人心,嘉平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很活跃。他从欧法转道日本,在日本呆了好几年,结了婚,也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他在黄埔军校学习。他给嘉和的信很短——”国民革命一定成功,吾兄安能稳若泰山乎?尝忆当年投身社会改造社会之热忱,吾兄现可存一二?“信写在一张戎装照片的背后,大檐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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