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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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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暗的过道,听他们说话。 

老师说:“她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是我最聪明的学生” 

听得老师这种评价,我倒真的吃惊不小!还未及回过神采哩,又听老师对爸爸说:“您这样狠心地打她,我真怀疑那不是您亲生孩子。” 

我爸脸上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直跳,久已淡忘的人拐子故事又乱七八糟地涌上心头,一刹时,脑海里挤挤碰碰,尽是些旋来转去的记忆片段。又清晰,又残缺。可爸爸却什么也不回答,掏了支烟出来抽。 

老师很生气,说:“我要找孩子的妈妈谈一次。”说着便站起来。 

爸说:“老师,我请求您别找我妻子说这些。”他往我老师的林里添了水,又说,“请老师再留一会儿。” 

三言两语,爸爸告诉了老师我的身世。他说:“孩子回到重庆后,性格变得很古怪,宁可跟些虫虫蚁蚁玩,也不肯和父母讲话。为此,我妻子很痛苦,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我将孩子带着亲自教育,也是想使她早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唉!玉不琢,不成器” 

“别的玉,您也一律用鸡毛帚琢的么?您将所有的玉都像对我这学生那样琢得皮开肉绽的么?” 

“其他?”我爸一愣,轻声说,“呀,是啊,我想一想” 

看着这个浴血疆场的军人一副乖孩子关宝宝的形象,又见我那平日和蔼可亲的小老师对他仍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好艰难方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人拐子阿爸,除了我你还能打谁?丽珠进出家门都与妈妈在一起,可可弱得跟条虫似的。你便只会整治我!”我虽然不太相信是他生的,但想起他被老师责备,终究因我顽皮之战,便又觉得他有点儿冤枉。谁知他想了一想,居然说出叫我人吃一惊的话来:“我还有个儿子也是因为读书调皮,被我打过两三次” 

怎么?我还有哥哥么?有几个?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起?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屑去问父母,只好耐心等周末问我妹妹。一想到哥哥也挨过打,虽是从未谋面,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亲切。 

忽然记起,爸说过“私听大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便赶紧踮起脚尖走掉。 

出得后门找到小马哥哥,他是爸爸的警卫员,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央他到伙房给我要来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时节很好笑,重庆人给许多物事加个“洋”字头: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统称洋文;外国人统称洋人——唯对苏联人例外,称苏联老大哥,若是女的,还说是“女苏联老大哥”;苏联文字也不称洋文而称俄文。我倒是从未养成“洋”呀“洋’的习惯。父亲对我的遣词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别说一般甲国物事,便是真的洋枪洋炮我说及时,也必须准确地称谓,比如说“这把手枪叫勃朗宁”,或“这把是左轮”、“这挺机枪是马克沁”、“这门是迫击炮”等等。 

我从小马手中接过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壳,全弄到我家前门去。小马毕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几块碎石断瓦,砌了个灯形。父亲教过我埋灶,无论刮什么风,我都能在野外烧煮的。我捧些儿水在糖里,将碗架在“灶”上,便点燃竹壳去煨。眼见白糖熬成浓浓一碗浆,就收了火。另取一页半青半卷的小竹壳,上大下小贴着碗边,然后,慢慢倾斜那碗,糖浆缓缓而下,从竹壳尖尖流出,我就赶紧往那条长石板铺就的路面浇糖字。浇完,我央小马帮我还碗,说怕路人踏坏了字去。 

我将一页竹壳点燃,跑去那4个蚁穴出口轮流熏了熏。我的黄丝小蚁早已习惯了这种信号。两年以来,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这样通知它们。 

小马从伙房转头,还邀了几个人来看热闹—— 

其时夕阳未竟,糖浆已干,小蚁如卒,首尾相衔,成四路射线自墙根出发朝向石板道,毅然挺进,一触白糖,便捷速散开,恰似有人在调兵遣将列队布阵般。一忽儿,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笔划,就满满铺了一层生动的金黄。 

围观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自不必说多么兴奋,就是士兵、甚至军官也没有任何人想抬脚辗死任何一只小蚁。看情况,4穴黄丝蚂蚁几乎倾巢出动。我纵与它们相知两年,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众人就齐唱起彩来。喝彩声刚刚落下。小马指着我家门口,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位秀秀气气的姑娘,正由我的父亲陪着拾级而下。阶梯尽头,就是这条石板道。围观的人们纷纷起立,给我老师让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泼了一层柔美的天光。 

老师看见那组字了。这时,有人抑扬顿挫,为她清清朗朗读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 

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脖子,红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这时亮着一泓泪光,她看着我的蚂蚁。 

这行蚂蚁字,如此沉默,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气势磅礴,是我央来千千万万个生灵在夕阳下流动组合而成的。这时它们正从老师脚下,熠熠生辉,延伸向前,它们汇聚着我小小的心中,对我老师所有的敬爱、歉疚和感激。 

我和爸爸将老师送出大院。 

老师走了,又沿着来时那条盘山道。至今,我仍记得起她的背影:白绸蝴蝶结,白布连衣裙,黑辫子,黑布鞋——那么素雅,如同她的风度:那么简朴如同一个道理;那么美好,如同一个愿望,眼看着老师裙踞飘飘一直走进晚霞深处,我的心情真是很舒畅。 

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几步,爸爸突然将我抱起。打从我5岁刚到四川那天咬过他几次,他就再也没抱过我。起初,是由于我对他充满敌意,只要见他朝我伸出双臂,就立即弓了腰,咧嘴啮牙准备咬他;而在他终于遣走保姆,宣布我从那天起由他亲自管教后,父女之间就再没出现过可以“抱一抱”的气氛了。这时被他乍一抱,我猛地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很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被高高抛过他的头顶;然后,他将我接住,双手撑着我的胳肢窝仔仔细细地看起他那古灵精怪的女儿来。 

我被吊空,固定对着一张轮廓刚毅的脸。我很想别过头,却又不愿错过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深充满了沉甸甸的爱怜。这种目光使我感到极为陌生又极为熟悉,竟看得呆了。 

然后,他也不管我情不情愿,就把我拥在宽宽的胸膛,大步向前。他有只脚在一次与日本人的遭遇战中负过伤,就比另一只短了两厘米,走起路来,带着种有韵味的颠簸,加上一付被战争磨砺得坚定沉着的面孔,让我觉得他不是陆军,而联想到那些即将海战的舰长,就又联想到小时候由香港妈妈带着在往返于香港九龙的渡船上的种种画面,回忆起小时候被大人追着哄着喂饭的快乐时光,虽年方7岁,竟觉得昨日今天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一股。眼前这军人阿爹,不管我心中如何倒海翻江,一味如艘战舰前行,那步调那节奏,将我满脑子过去现在将来颠颠簸簸强行混合,弄得我分不清理不顺。 

直到晚上,我还在难过。就想起关宝宝关于“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的开导,就决心不当英雄当回狗熊,于是扯被子蒙了头,将眼皮又搓又揉,鼓捣了好一阵,就是招不来眼泪,居然便不会哭了!自己想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折腾,虽然到底没哭成,也没那么难过了。于是又从被子里放出头来,默默背诵一遍诸葛孔明那则《为将八忌》,冥思苦想历史上哪些人是犯了哪些忌而因之战败的——这本是爸爸晚饭时给我出的题,3天后就要回答的。 

不久,我便一如往常,在繁纷错杂的历史人物与童话人物中,安然入梦。 
 
  

第七章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孤仙鬼怪有关。 

         ※       ※       ※ 

有一天,新班主任表扬我,说:“看来你对从前的错误有所认识,上课的确是守纪律了。其实你可以坐下听课了。” 

我看看老师,没有告诉她我屁股上的痂很硬,坐下会压破流血的。我不吭声,依然靠墙站着。 

过了几天,她又表扬我说:“你单元测验的语文、算术都得了满分,卷面也很干净。看来的确开始用功学习了。”又温和地加上一句:“坐下听课吧。” 

那时屁股上的痂已蜕得差不多,我就坐下听课。我最矮,坐头排。 

一坐就发现不妙。 

课是照例不听的,因为实在浅得乏味。但靠墙一站,如高屋建瓴,上课时就可以一张一张看别人的脸。一放学,就找到丁班小朋友,绘声绘色,开始模仿新同学的音容笑貌动作表情,每天选一个。第二天的课间休息,丁班就有一个人应该照我曾描述的,找出丙班那个同学来。猜中有奖;第三天猜个新的;猜错受罚:手脚撑他已了腰当木马让大家跳过,倒也很有乐趣。 

却这一坐,乐趣全坐没了!我当小学生那会儿,人人上课都要坐得很端正,很难东张西望。因为上课时间难以打发,已使我十分难熬;放学后见丁班小朋友的猜人游戏也因此告终,更觉得对不起他们。 

为了补偿这种遗憾,我就给大家讲一些课堂上听不到的事。也不管深深浅浅,将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东西信口拈来。有些故事他们很爱听,比如信陵君窃符救赵,比如荆轲刺秦王,比如萧何月下追韩信,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 

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丙班也有同学参加;讲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自有孩子的好恶,若觉得故事不好,就摇头摆手大叫“不好听不好听,换一个!” 

我便是被打断最多的人。沙开燕从来不被打断,她的故事最美,总是《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一类,女生们兴奋得一面听一面啧啧称赞,对主人公羡慕不已 

陈古稀一本正经,尽说此《卧冰求鲤》、《郭巨葬子》等等,就像个老师在给我们训话,弄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孝子行为又敬又畏,诚惶诚恐得很。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孤仙鬼怪有关。柳风眠在课堂上睡眼惺松,但放学一开口,就变得灵气十足巧舌如簧。他学女鬼哭学男鬼叫学被吸血的书生临死前哀哀长号,让这堆一年级小学生听得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我们讲故事,多是藏了在学校围墙后面的山坡上。坡上有树有坟,有花有草。奇怪的是,当沙开燕讲她那些王子公主小矮人时,大家觉得这山坡亲切得很;但当柳风眠开口,这儿的一草一木就似乎立时变得诡谲凶险,围坐着的人圈儿自然就越缩越小。李亚玲和关宝宝他们几个还会时不时尖叫起来,但却是又要怕又要听。每次听完,都要别人送回家。 

我已被爸爸训练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过大田湾那片在晚间绝无人迹的烂地。那儿曾经是刑场,有尸骨,有野狗,有癞蛤蟆,有四脚蛇,还有跟我个头一般高的丛丛野草下雨时雷鸣电闪,一切高出地面的东西都变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飘飘,夜枭磔磔,总觉得远远近近隐隐约约晃着些孤魂野鬼魍魉魑魅,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处所。然而我爸对他那当时刚过6岁生日的女儿说:“鬼都怕,还做什么人?”走了几次,胆子越吓越大,倒真的不知世上有什么物事是可怕的。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蜇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睑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真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就伸个懒腰又回了班。 

那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孤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电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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