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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是新区,马路宽阔,高楼临立,商业繁华,住宅区不是别墅群就是式样新颖别致的公寓楼,西城是商业区和办公楼,也是一水儿的好楼盘,北城靠近城乡结合部,即使有公寓楼、工人新村,也大部分是用一辈子家当买房进城的菜农。东城是白绵市的老居民区,这些年来,凡是有本事的主,早都搬迁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工人阶级,密集的大小院子里,见缝插针的住满了人家,这些院子基本是解放前的建筑,修修补补过了几十年,院子里但凡可以插脚的地方,都新添了厨房偏厦厢房,或者房上摞房,一间挨着一间,从高空俯瞰下去,风景优美的东湖沿边一圈,像铺了满满一地的螺丝壳。一个白绵市的摄影家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初凭这幅画面拿过一个摄影奖,标题为“水乡古韵”。现在这些螺丝壳之间的缝隙——胡同道上,都写了大大的“拆”字,红色,墨色饱满,淋漓地刷在墙上,写完之后,再画一个圆圈,把拆圈住,远远看起来,像一只公章。胡同的每个房子外墙上,都盖上了这个红彤彤的章。显然这个章没有得到胡同居民的同意——因为看起来,他们一点要搬家的样子都没有。有不少圆圈还被人恶意地用毛笔添上四只爪子,一只龟头,然后画上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一行字:在此乱涂乱画者是乌龟!有一段时间,许多墙上爬满了乌龟,背上驮着一支箭,箭头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污言秽语倒没什么,后来竟然有人将宪法、财产权、人权之类的字样刷到乌龟边上了,负责开发东城区的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乌龟和字样涂掉,再盖上新的章——不过一盖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红章子又变回了乌龟——拉锯战进行了很久,直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流传开来,鑫昌里内部人士说:老板发狠了,哪里先乱涂乱画的,就先从哪里拆起,那些红圈圈才得以与世长存。
欧琦跑进自己家的大院,才发现,整个大院的人都在院子里嗡嗡。江勇死了,北城区的厄运大概不会降临到东城区头上了——小小的蜗牛壳保住了,房子虽小,总是一份可以传子传孙的产业,鑫昌虽然城承诺说给拆迁补贴,每个平方才给700块!!!现在就算在郊区买房子,房价也得1600以上,而且没有小面积的经济实用房,像欧琦家在邻居里算是住房宽裕的,有一间堂屋、三个房间、一个厨房,加起来60多平方米,拆迁之后拿到的钱,连在新区买一间厕所都不够,所以,鑫昌虽然派宣传员来解释了许多次平房的不便、不卫生、不利健康之处,白绵的三台四报也都配合工作,做了好几个月的拆迁宣传,从抽水马桶的好处讲到为新城市建设勇于奉献的伟大,还是没人愿意响应。鑫昌的宣传材料很抢手,胡同里大部分人家还保留着煤炭炉子,虽然他们也用液化气,但一些费时费火的食物,还是用煤炭炉子炖着,因为根据准确计算,这样用下来,每个月可以省半瓶液化气,半瓶液化气就是24元——是这里很多人一个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所以一有人来发宣传材料,大家都抢着要,虽然铜版纸的材质并不太好燃烧,烧起来还有股怪味,但还是可以用来引火的。再不然,攒上一摞子,卖废纸的时候,称起来也压秤。
欧琦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在人堆里,喜笑颜开地说着话,不过周围每个人似乎都忙着在表达,几乎没有人在真正听别人说什么。不断有人很激动地重复一句话:“到底哪个人这么厉害呢,连江勇都敢杀。”还有人推断,这个人该是真有点功夫的,还有人更大胆地推论:“也许这个为民除害的英雄就是东城区的人呢——说不定还就是我们胡同的!”欧琦心里潮水一样涌起一阵激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渴望自己就是把江二尾子杀掉的英雄呢。欧琦家住的这条胡同,是从前的印染厂宿舍,老欧曾经当过十多年的印染车间主任,厂长们不住胡同,所以在这爿宿舍区老欧就算是最高领导,欧琦从小享受的优越感和特殊照顾并不少,人类的等级观在中国人身上表现得尤其彻底,小庙大和尚,老欧在车间和邻居之间都颇受敬重,像一条大鱼在小沟渠里怡然自得。印染厂两年前倒闭拍卖,卖给了广东商人,工人们一律买断工龄下岗。老欧年过五十,斗志全无,丧失了几十年经营的社会位置后,活动范围就更小了,出胡同的唯一目的是进菜场,同时索性彻底否定了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欧琦在父亲影响下基本成了一个中世纪的见习神甫,网络语言俗称“愤青”,目光纯洁却简单,心存愤怒而盲目,手里动不动挥舞着一把啪啪作响的道德皮鞭,不是自挞就是挞人。在他来看,世界上就没好人了,官僚腐败,商人奸诈,女人淫荡,男人邪恶,人心不古,道德沦丧——而自己生活的胡同是最后的净土。
21岁的欧琦到过的最远的城市是省城,认识的朋友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最正常的消遣是去网吧打网络游戏,最大的梦想是父母弄笔钱来给自己买台电脑,最崇拜的人是东城区的大哥田三。田三的正当职业是操刀卖肉的屠夫,业余职业是打架斗殴。田三和江勇在全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哥,所不同的是,江勇混着混着成了个经理,进进出出美女香车,而田三依然满身油腻地杀猪卖肉。江勇的头衔变成经理之后,崇拜江勇的男孩们看到田三的拥趸就多了明显的蔑视。欧琦不忿中问过田三:“你和左书记家关系那么好,怎么不弄个经理总经理的来当当?”
田三与市委副书记左君年家的关系是一个谜。连左昀都不清楚自己家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朋友。田三总在周日的中午出现,手里提一只猪臀尖和一副卤猪肝,猪肝是他亲手卤的,臀尖是早市新杀的,左家一家通常正在吃饭,左君年或刘幼捷淡淡地招呼一声:“吃饭没?碗在厨房,自己盛。”田三把东西扔到厨房,在水喉上哗啦啦洗洗手,盛了饭呼噜噜吃。临走的时候,刘幼捷拿出两条香烟或一包茶叶,他同样不吭声地收下,摸摸左昀的头,开门走人。
左昀高考结束的暑假里,每日去菜场买菜。田三照例见了她就丢一包排骨或者鲜肉过去,左昀也不给钱,父母和田三之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默契,凭直觉她也知道给钱他会是种侮辱。有一天,左昀没接田三丢过来的肉,而是异常吃惊地瞪着他身边的那个人。17岁的欧琦刚刚从职业中学辍学,跟着田三打下手,满手猪油,头发也粘嗒嗒的挂在额头上,一张脸却依然白皙干净,好似一块剔得白生生的骨头,在一堆猪肉猪头猪肝中发着光。欧琦碰到了左昀的目光,脸腾地红了。
欧琦定了定神:“看我干啥?我是绦虫吗?”
这下轮到左昀脸红了,头一低,匆匆提了篮子便走。
第二天,左昀再来,与田三要一只大臀尖,田三说:“你怎么拿得动呢?”左昀瞥了欧琦一眼,欧琦福至心灵:“我给你送回去吧。”
左昀不是没有其他当龄的少男追求,她念白绵最好的重点中学,重点中学风气比其他诸所学校保守拘谨,学生们依然流行朝暗恋对象抽屉里塞情书。高中毕业时,左昀统一拿回家来,一封封和左君年阅读评点,在左昀同学看来最有希望的一个追求者是邻班的贺小英——原因十分简单,贺小英的老爸是组织部部长——左昀的老爸是市委副书记——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左君年看了贺小英的情书哈哈大笑,把情书又看一遍:“这个小朋友倒蛮单纯,和他老爸很不像啊。”左昀嗯了一声,左君年把一叠情书都还给左昀,继续道:“贺仲平这个人弯弯肠子太多,做事别人猜不透,和我可真不是一路人。”
左昀和欧琦的来往,左家夫妇略有察觉,但左昀一直在省城念大学,左君年又自命开放民主,对这段小儿女情基本处于不闻不问,直到大学毕业后,左昀拒绝了出国的机会,也拒绝了留在省报的名额,坚持要回白绵市,才让左君年和刘幼捷大吃一惊。卢晨光出面将左昀安置在白绵晚报社,左君年对于女儿如此不思上进大光其火,卢晨光安慰他说:“孩子在自己身边也未必不是好事,你们一个劲想孩子出息高飞,人家贺部长为了儿子不肯回家乡,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呢。据说贺部长是亲自赶到儿子学校,跟押囚犯一样的把儿子押上车拉回家来的,行李都没收拾,就扔在学校了。”
左君年连连摇头:“都什么年代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卢晨光与贺仲平曾经在同一乡镇为官,一个是宣传干事,一个是组织部科员,每次都同一批提拔,有点黄埔军校同期生的感觉,两家住得又近,所以关系颇为不恶,说到贺小英,卢晨光就想起了一件事:“贺部长的儿子可真长得不错呢,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气质也怪像大城市的孩子,真不像老贺家两口子。”
左君年淡淡笑道:“呵呵,男孩子好看有啥用,好看了是绣花枕头。”
卢晨光有次与左君年一起去参加金融系统的一个会议,贺小英分在一家银行的办公室,被抽调上来做会议接待,卢晨光特意在人堆里将贺小英指出来给左君年又看了一次,果真是唇红齿白,两道浓黑的眉毛下眼神明亮,待人接物也不卑不亢,甚有教养。卢晨光自言自语地道:“可惜我没女儿,我有女儿,招这么个女婿也真甘心了。”左君年但笑不语。最后,卢晨光只得把话点明:“马春山的侄女前年中专毕业,就分在这家银行呐。”
左君年低头喝茶,想了一想,终于仍然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缘分,我们做家长的管不了这么多。”
人前如此之说,回到家里,左君年还是不经意似地问了问左昀:“你那个同学贺小英毕业了也回了白绵?”
左昀茫然道:“是吗?我不清楚。”
左君年道:“同学也该常聚聚才对。”
左昀不屑道:“听说他念了金融,跟这样满身钱臭的人有什么好聊的嘛。”
左君年失笑:“念金融的人就满身钱臭?真是岂有此理,小丫头家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偏激。”却被老婆大力瞪了一眼:“亏你有嘴说女儿,好像你不是这个臭脾气!”
左昀接口又揭发:“再说,是你以前说过的,贺家的人弯弯肠子多。”
刘幼捷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左,你要死哦?叫你不要和孩子说公务上的事,更别在她跟前评你评她,小孩子家啥都不懂,说出去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你有没脑子哦?”
趁着左君年忙不迭地跟妻子辩解,左昀赶紧站起身来,溜出去约会。左君年一开口,她便听出了话里没说出来的意思,撒娇撒痴搪塞过去,暗自庆幸,转而又敌视起完全无辜的贺小英来,疑心是贺小英旧情未了,相思至今,然后追回白绵市,托人做媒,她如今一头心思都记挂在欧琦身上,当年尚且不以贺小英为意,现在就更不会犹豫了,因为存了这点警惕,几番中学同学聚会,她都托词有采访任务推脱了。
5 实习记者左昀
所有的消息渠道都在哜哜嘈嘈地谈论这件凶杀。江勇两字像蟑螂一样在夜幕下到处乱爬。而作为喉舌的三台四报,却一片宁静。记者们对这件案子一无所知。报社大楼的窗口只只明亮,窗口里许多影子拿着A4纸走来走去,微机房里键盘哒哒跳动,写完稿子的记者悠闲地上网浏览新闻,没写完的在计算机前愁眉苦脸。
左昀正在报社赶当天的采访稿。白绵市近十家新闻媒介,卢晨光最后精心挑选,将左昀安置在白绵晚报,无其他原因,晚报的总编副总编都是他亲自栽培,社长兼总编郑亦趋以前是宣传部的宣传科科长,副总编陈秀是他一次龙卷风灾难报道中发现的好苗子,历时七年,将她从一个普通记者一直提拔到副总编,在白绵市,晚报可算是卢晨光的自留地。而卢晨光精心搭配的晚报班子确实也没让他失望,郑亦趋稳健精明,陈秀聪睿大方,两人搭班,将报社弄得有声有色,报道风生水起,无论是新闻性还是可读性,都走在白绵市媒介之先,影响力之大,以至于许多部委办局的活动不以上日报头版为荣,而以有没上晚报为要。
左昀采访回来已经好一会儿,但稿子始终没交得出去。进晚报后,陈秀将左昀安排到新闻部,这算报社最锻炼人的部门——新闻部主任关天圣则将左昀分给新闻采访组组长何蓉去带,何蓉算是晚报新闻部最强的一个记者,以卢晨光和左君年来看,就算计算机安排也不会如此精密了——但计算机是不会把人类的能动性这一模糊数据统计进去的。所以,得出的结果也会往往非人所能意料了。
一篇500字的稿子,左昀已经修改了5次,何蓉仍然和气地说:“小左,是不是还有些内容没写充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