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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500字的稿子,左昀已经修改了5次,何蓉仍然和气地说:“小左,是不是还有些内容没写充分呢?”
左昀改到第六遍,将所以可能需要阐述的东西全部以最精练的语言塞进报道之中,而后战战兢兢地拿给正在喝奶茶的何蓉。
何蓉接过去,认认真真地从头读起,读着读着,两片嘴唇一抿,深深地吸到牙齿之间,发出响亮的“啧”的一声,橡皮筋儿似的又弹了出来。左昀当即朝天翻了一记白眼,报复地盯着何蓉头上的发卡。
发型是何蓉最最困绕的问题,身为白绵市的著名女记者,留一头英姿飒爽的短发,才算干练,等头发剪短了,又发觉和脸型不称,“略微”宽大的颧骨失去头发的掩护后,在镜子里无去无从,孤苦伶仃,她还未婚,因此保有女性的魅力还是非常要紧的事,于是又立意要把头发留长,好给脸部的缺陷打埋伏,但头发长过耳后,新问题又出现了,东方人的发丝都是扁圆型的,彼此之间独立意识极强烈,同国民性如出一辙,碰了灰就粘成一个一个的小团体,洗一洗就是一盘散沙,无组织无纪律。打再多发胶固定好的发型,路上一走,也像秋天的芭蕉般风流俱被风吹雨打去,软趴趴地东挂一绺西沾一片,不抹发胶呢,又时时冒出一两簇有个性的发绺,怒发冲冠地拳打关东脚踢南北,何蓉实在烦不了了,索性在抽屉里和包包里放了许多小发卡,暗黑色,隐着小水钻组成得波浪的、星星的花纹,一发现乱了的头发就立即就地镇压,拿小卡子一别,既干练,又隐隐地妩媚。只是她发质糙,造反的头发就像隋末的起义军,一呼百应,山头众多,卡子一别就是好几个,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可这个发展是渐进式的,发卡队伍逐渐壮大到如八宝楼台,星河灿烂,何蓉并未自觉,逢到有人夸她:何记者,你头上的发卡好别致的。她都抬手抚一抚心爱的饰物,嫣然一笑解释:“头发碎,容易掉,写字不方便,弄几个卡子别一别,简单又方便。我才懒得打扮呢,也没有时间操心这个。”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女搭配,不干也累。何蓉是晚报社挂头牌的名记,左昀则是自命名校新晋的高材。两人第一次合作,就发生冲突。何蓉带左昀去采访本市一位作家,此人出了许多本小说,在全国享有极高知名度,而本市市民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位高人乃白绵人氏,左昀在报道中写道:“XXX笔名XXX,业余创作二十多年来,著作等身,享誉海外云云。”
何蓉审稿时看着看着蹙起眉头:“著作等身?是什么意思,有这个词吗?”
左昀受到惊吓地抬眼瞠视何蓉。这一看,何蓉按捺着的不满骤然放大了数倍,带笑道:“瞪我干吗?还嫌你眼睛不够大呀?”
左昀扬起一边的眉毛,嘴角弯了弯,何蓉一看这坏笑就怒火中烧。
左昀笑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确定一下。”
“确定啥?”何蓉的笑容渐渐僵硬住。
“确定刚才那个弱智的问题是不是你问的。”左昀轻轻巧巧地说,带着一副稚气未退的漫无机心。
何蓉终于控制不住,瞪着实习记者:“你说谁弱智?”
左昀坦白地道:“著作等身是成语,你都说不晓得,除了弱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何蓉一把扯过稿子,夺门而出,跑进了新闻部主任关天圣的办公室。关天圣看着眼泪在眼眶直打转的何蓉,少不得把左昀喊过去教训一二,然后温言协调,婉转批评何蓉也需要加强学习,居然连“著作等身”这样的成语都忘记了。两人最后虽然言归于好,但关系从此永久隔阂。其实就算没有这事,矛盾也无可避免,在左昀未来之前,何蓉方方面面在报社都十分出色,领导器重,同事尊敬,连市委领导们都对这个报社的“女记者”印象深刻,她私下也窃以报社第一女记自矜,现在可好,左昀来了,带左昀出去,吃饭时候安排座次,任何单位部门,都让左昀上坐,报社老总进新闻部视察,也要装摸做样地到左昀的座位前转上一转,夸奖一二,然后叮嘱她何蓉:“小左是X大的高才生,是个好苗子,小何你要好好带她。”这些话,不能琢磨,琢磨下去,呕血身亡都嫌晚之。
眼看何蓉开口说:“新闻报道的原则是什么?”
左昀眉毛已经竖起,准备回敬,新闻部的门口有人问:“请问,左昀在这间办公室吗?”
左昀回身一看,进来之人修长俊美,大有诗经所云:“其人欣欣,其人硕硕”之风,一头好看的卷发,垂到肩上,男人留长发须得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个子高,二是脸型瘦削,三是头发浓密,而他恰好三者皆全,朝办公室里粲然一笑,连何蓉者都气息为之一屏,下意识抬手摸一摸鬓角的发卡。左昀眼珠一转,当即欢呼一声:“贺小英同志,我都忘记了——张明今天结婚呀,我们该去参加婚礼的——哎呀,罪过罪过,现在去闹洞房还来得及吧——”边说边拖过桌上的外衣,朝何蓉吐一吐舌头:“同学婚礼,我要不去的话,会被五马分尸的,稿子你做主吧,不行毙了我好了。”边说边抬起食指比着自己脖子勒了一勒。
贺小英机灵,嘿嘿一笑,附和着说:“就是,快走快走。”
两人狡猾地互相睐一睐眼,一起奔下楼去,左昀不顾还在单位,哈哈狂笑,声震楼宇。出了报社,左昀在马路上发力疾走:“我快饿疯了,走走走,我们去吃烤肉,我要吃掉一整条牛!”
“喂!”贺小英在背后唤住她:“等一等。”
左昀嗄地回头,才看出贺小英神情异常,眼睛不再似甘油般温和清澈,焦灼不安,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左昀狐疑地打量着他:“就算你要求婚也等我吃完饭再说嘛?”
贺小英摇一摇头:“这事很急很要紧。”
左昀道:“那就快说。”
贺小英依然犹豫:“这事很为难。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也许可能会拖累你。”
左昀张大眼睛:“除了借钱,什么都好说,快说吧!”
贺小英被逗出一点笑意,但紧张又像蚂蚁一样迅速地爬满了他的脸,看他脚尖碾地,踌躇难决,左昀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很有个人英雄主义的,我不怕拖累,有事快说,怎么说我们也是三年的哥儿们哪。”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贺小英下了决心,他看了看四周,时近10点,人行道上行人寥寥,最近的一个也在10米开外,他依然小心地把嘴凑进左昀耳边:“赵根林杀人了。”
左昀不敢相信地别过头,差点碰上贺小英的腮帮,他温软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根,两人近得像一对拥抱中的情侣,彼此可以感觉到急促的呼吸。
“赵根林?”
贺小英声音低得像耳语:“他。他把江勇杀了。”
6 三人行(上)
赵根林。左昀眯起眼睛。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有那么好几分钟,赵根林像是掉进了记忆的旋涡,四年的时光像硫酸一样把他的影子消融得无影无形,一些的残渣深陷在某个角落里,她伸进一锅糖浆里掏几粒杏仁般,努力挖掘。
对面马路上一辆车呼啸而过,光柱一闪,她雪白的面孔宛如一只沉思的波斯猫,闪了一下,又跳进了沉沉的黑暗里。
赵根林,是他要我来找你。贺小英低低地说。
左昀睫毛闪动,睨了贺小英一眼:“什么事奇怪?他会杀人还不会叫你来找我?”
贺小英没说话。四年了,他还是说不出话。
左昀胜利地笑了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贺小英:“他和你一直都有联系?”
贺小英淡淡道:“不是很多,但一直都有联系。”
左昀忽然回过味,是她刻意放弃了和他们的联络。尤其是贺小英和赵根林。她收到过他们的信、贺卡,都没回过。她狠狠瞪了贺小英一眼:“哈,士别三年,真当刮目相看啊,说话跟我说一半留一半啦,啊?”
贺小英嘿嘿笑,偏了身子直躲左昀掐上胳膊来的手:“没,没,哪敢嘛。”到底没躲过,胳膊上吃了重重一掐,一直疼到肌肉深处,又不敢叫疼,只得干笑:“过了四年啦,你还长着一副猫爪子呀。小姑娘家这么凶,没人敢要你的,小心嫁不出去!”
左昀横了他一眼:“放心,嫁不出去也轮不到你。”
贺小英还是笑,路灯下他弧线秀美的嘴唇下牙齿闪着贝壳样的光,左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你可比四年前好看多了。”
贺小英学着她的眼神,也横她一眼:“四年前你也没好好看过我呀。”
左昀轻咳了声,收起笑容:“赵根林脾气一直拗得狠,以前咱们就说过他,这个脾气不改的话,迟早吃大亏可怎么会闹到这一步?怎么又和江勇搅上的呢?”
贺小英眼睛却依然粘在她那张猫也似的脸上,额头宽广光洁,一双小刀也似的漆黑眉毛,剔剔飞起,即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她孩童样清澈的眼瞳,眼白也像孩子一样,白到发蓝,眼仁灵活地睇动,菱一样弯的嘴角就相应微微一翘,旋开一只酒窝。四年来他把这张脸贴在宿舍的帐子里,左昀的一张学生证照片,他拿去精心复印,放大,每天睡觉前做祈祷似的看着入睡,一张纸由白变黄,纸上的墨粉由浓变淡,清晰的一张脸也逐渐渐渐模糊,现在忽然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立体,生动,肌肤温泽,唇瓣湿润,像一朵午夜里正在吐蕊的昙花,那美丽简直成了一种气息,渗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窝窝里。
“发什么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过来,这次更重,贺小英“弗弗”喊出来:“杀人啊!”
“知道不,”左昀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去找过赵根林的。”
贺小英夸张地叫喊起来:“好呀,你背着我单独去找他,真不够意思呀!”
左昀却没笑,贺小英噗地吐了口气,抱怨道:“没意思,每次你说笑话我都笑,可无论我怎么逗你,你都不笑。”
左昀抿了下嘴,轻轻莞尔:“别逗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原谅赵根林。他对不起我们,更对不起自己。”
过路的行人掠过这一对青年男女,目光都绳子一样在他们身上绕上一圈,他们身材外貌如此登对,而行走间流动的默契构成了异常特别的氛围,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划出来的一个圈子,把他们两个从芸芸众生里单独圈了出去,他们自己却像一对真人秀里的男女,行走在观众和摄像头的凝视下,却不自知。
而在七年前的绵湖中学里,贺小英也曾无数次这样和左昀并肩行走。
他,左昀,赵根林。他,赵根林,左昀。
有时候赵根林走在中间,有时候左昀走在中间,但贺小英一直在最左边。
大学里贺小英查过资料。喜欢倾诉的人喜欢走在右边,有控制欲的人喜欢走在中间。习惯在左边的人,往往是很好的倾听者,服从者,协作者。资料还说,喜欢控制的人最好找喜欢服从的人做理想配偶,关系会比较稳定。但左昀没选择他。左昀喜欢赵根林吗?他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太聪明了。聪明到那么小就会隐藏感情。更要命的是,她不仅会隐藏,还会回避。中学时没有机会追求她,大学时她索性不再和他联络。她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澄澈的色泽让人情不自禁地伸手爱抚,但刚想握到掌中,略微一使力,便滑了出去。
左昀没吃晚饭,看样子贺小英也没吃。两个人都忘记了饥饿这件事。神情恍惚地朝前走着,像在梦游,又像两个走错了时空而精神错乱的人,马路简直就是一条时间隧道,尽头就是七年前的绵湖中学校园。
以城中那座巨大的宝塔型雕塑为中心,城市在这个点上被划分为东西南北。宝塔七层,每一层都悬挂着霓虹灯,一溜七彩的灯泡孩童般顽皮地拉着手,一节一节地跳格子般闪烁,“二五八,一三七,三七二十一”。灯光里娉婷地站着许多身影,侧着,扭着,贴着墙。
走过宝塔,街道灯光也似骤然一暗,莺莺燕燕的笑语也淡至于无。
东城区横贯一条小街,两侧门面房夹着一条仅容一辆小车通过的水泥板路。年久日深,水泥板脱缝,路基上的泥巴直泛到路面上,一脚踩下去发出可疑的嘎咕一声。每个下水道口照例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洞口,既没篦子,也没盖子,塞满本相不可细考的垃圾,上一次下雨还在三天前,街沿下还积着长长一汪污水,映着门扇里漏出来的微光。两人就着闪光,小心下脚,走着走走,远远一股香气飘了过来,富足的甜蜜味道,被烤热的奶油。古兰经说,在天堂里,到处流着奶,蜜和油。左昀抽了抽鼻子,街道拐弯处一间小面包房还亮着灯,橱窗里躺着满满两排胖乎乎、油滋滋的面包。
白绵市风景最好的地段在绵湖。绵湖也是这块平原上最大的湖泊,湖水三面是城,一面临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