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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你是丁玉贵吧,你咋这么快就老了。去年的时候;对,就是去年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老嘛!你老得实在太快了,我都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
丁玉贵十分沮丧地说:
“我确实老了,可我还没有生出儿子来哩。”
马三多说:“你这个人太瘦了,你要是再胖一点,说不定就能生出儿子来。”
丁玉贵说:“我是瘦哇,不瘦没办法呀。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我女人比我还瘦哩。”
丁玉贵听说瞎子马善仁淹死了,他是来要工钱的。
丁玉贵接着说:
“马三多,你今年种洋芋真是种对了,今年咱们那里,麦穗上最多的只结了三颗麦子,你种洋芋确实种对了。”
听到丁玉贵这么说,马三多就很满意地笑了。
等马三多笑够了,丁玉贵又说:
“你应该把那张大木床搬到地上来,就是我帮你们家打的那张大床,就是你和刘巧兰睡觉的那张大床。马三多,大床睡起来是不是很舒服?”
马三多说:“哦有一件事情我想对你说,咋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
说着马三多拍了拍脑袋。
丁玉贵用他细长的脖子支起脑袋,惶然地咽下一团口水说:
“你再想一想,不忙不忙,你再好好想一想。”
马三多拍着脑门说:
“嗨呀,你看我差点就忘记告诉你了,我爹他老人家死掉了,叫代二他们弄到南戈壁上给埋了。”
丁玉贵叹了一口气说: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啥事对我说。”
马三多想也没想就对丁玉贵说:
“好像没有了。”
丁玉贵刚刚耸起来的肩又塌了下去。他看到脚边那些顶梢上开满白色花朵的粗壮的洋芋秧,灵机一动说:
“马三多,我想摸一颗你的洋芋蛋吃,你不会说啥吧?我还帮你们家做过一张大木床哩。”
马三多说:“想吃你就吃一个吧。”
丁玉贵的手像杈子一样插进潮湿的泥土里,他的指头慌乱地左右移动着,不一会一颗洋芋就给摸了出来。丁玉贵鼻孔里一股一股喷出粗粗的气,他把洋芋放到裤子上擦了擦,转了几转,洋芋就像玉珠一样白得耀眼了。丁玉贵咬了一口,有几粒白汁溅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上。
吃完了一颗洋芋,丁玉贵又开口了。他说:
“这么着吧,马三多,我就有话直说了,哈——”
这时候马三多突然停下拍脑袋的手说:
“哦——我想起来了,刘巧兰到省城去了,这事你还不知道吧?”
丁玉贵失望地说:
“这事我没有必要知道,因为这事和我根本没有啥关系。”
马三多说:“那我再好好想一想。”
丁玉贵无可奈何地说:
“这么着吧,马三多,我就直说了吧——做那张大床的工钱,你爹还没有给我哩。你爹死了,你给我十个洋芋,做床的工钱咱们就算两清了。”
马三多在毡子上坐直身子说:
“哦,对了,你是来要工钱的,我差一点就忘了。我爹死了欠的账我总得认呀。你说十个就十个。我本来想秋罢的时候给你送去哩,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要了。”
丁玉贵在手指头上用了劲,向洋芋根部的泥土里伸进去十次,就摸出了十颗胖墩墩的洋芋。丁玉贵用衣襟包好了,又拿眼瞅了瞅马三多和他身边的马嘟嘟说:
“马三多,你能不能再给我一颗洋芋?我女人到了冬天就会生的,这一次说不定真能生出个儿子来哩。”
马三多扬了扬手说:
“那你就再摸一个吧,再摸上一个就算是我给你儿子的满月礼。”
丁玉贵又摸了一个,他没想到这一个和另外十个相比,是最大的一个。
丁玉贵用衣襟包着十一颗胖墩墩的洋芋,恋恋不舍地走了。
马三多在他开满花朵的洋芋地边睡了一觉,秋天就来了。
秋天一到,田野上就露出了疲惫不堪的饥饿面容。收获了几碗麦子的沙洼洼人,并没有像往年秋天那样在麦粒的巨大香气中沉醉地抽几锅旱烟,望着瓦蓝天幕上的云絮产生一些无关紧要的遐想。女人们首先开始愁起来。
女人们脸上愁云一起,男人们就苦了。这些粮食吃不到明年开春,一家人就要断顿了这时候,大家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马三多家的那片洋芋。
有人发现马三多已经将他爹住过的那间上房腾了出来。白露以前,他的洋芋就开始出地了。五亩地洋芋大约是要装满一间屋子的啊!沙洼洼人的脖子在一夜之间变长了,天一亮,他们就鹅一样伸长脖子,向马三多家的洋芋地张望。
那几块洋芋地里像堆满了珠宝一样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他们的目光像丝带一样,被几块洋芋地牵引着无法摆脱。田野空旷辽远,秋天复杂的气味中,他们竟然分辨出了洋芋成熟的气息。紧接着,这气息又在人们干燥的嗓子眼里凝聚成了一团绵软的忧虑。
终于有一天,人们看见马三多挥舞着铁锨,在自家的洋芋地里大干起来了。
先是刘歪脖的女人马玉红来到了马三多跟前。她说:
“三多呀,你又要干活,又要管马嘟嘟,是不是忙不过来呀?我来帮一帮你吧。”
说完她就把正在地上乱爬的马嘟嘟抱了起来。马嘟嘟嘴上挂着两溜沾满泥土的鼻涕,马玉红捋过一把洋芋叶子,给他擦了擦。马嘟嘟却很不友好地趁机抻手扯下了她的头巾,继而揪住她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马玉红龇着牙叫他松手的时候,马嘟嘟反倒揪得更紧了。
马三多看见马玉红的眼睛里滚出了两颗眼泪,他就走过去,拍了拍马嘟嘟的小手,马嘟嘟这才把攥在一起的手指松开。
马玉红眼睛里的泪珠却不停地骨碌骨碌滚下来。一边滚她一边说:
“小东西,我是你的外奶奶,你却揪我,你揪错人了你这个小东西”
马三多从马玉红怀里夺过马嘟嘟说:
“行了吧你,刘巧兰她跟你们老刘家已经没有啥关系了。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的儿子咋会叫你奶奶?你还是不要做梦了吧,刘巧兰的儿子,他现在已经是马家的人啦,你还是回去看你男人写毛笔字去吧。”
马玉红又抽了抽已经发红的鼻头说:
“还是让我帮你哄哄娃儿吧,你好干活呀。”
马三多说:“马嘟嘟在地里玩土坷垃,我照样干活;一点也不耽误。”
马玉红又流了一些眼泪,就一抽一抽地走远了。
接着老杨家的二丫头米米又来了。她穿着一件红条绒褂子,褂子虽然已经不新了,但看上去还是像一团火。马三多看见她从田间道上向他走来的时候,心里一个地方就给烧了一下。他觉得胸膛里热辣辣的,接下来就有一种酥软的感觉瞬间掠过全身,最后从头顶那儿飞出去,飞到天上去了。
米米的屁股已经没有春天的时候那么圆了。经过了干旱的夏天,到了秋天的时候,米米的脸蛋看上去比春天的时候更红了。
春天的时候米米的脸蛋是粉红色的,到了秋天,就成了比粉红色更浓一些的颜色——发紫,发黑。米米的脸裹在绿色头巾里,那张春天的时候被他打了一个嘴巴的脸,正在向马三多走过来,这使马三多感觉全世界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米米走到跟前,对马三多说:
“我来帮你挖洋芋,马三多,不过你得给我工钱,就这。”
马三多肥厚的嘴唇咧了一下,呵呵了两声。他看到米米的脸更红了,鼻洼里那一片雀斑也被泛上来的红色淹没了。马三多哈了一声,他感到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会儿这些火焰又开始往外喷射,喷到高处又变成火球落下来,嘭嘭声将他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
米米没有听见马三多的回答。她上前一步夺过马三多手中的铁锨,瞅中一棵洋芋,用脚一蹬锨背,紧接着两手一抬,便有几颗白胖的洋芋嘟噜噜从泥土里滚出来。米米从中挑了一颗最大最圆的,拉起衣角擦净,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时候她听到马三多说话了。
马三多说:“你吃吧米米,一个不行你就吃上两个。”
米米吃完一口就停下了,她盯住马三多的脸说:
“我可不是白吃,我是这些天喝稀糊糊喝怕了。我来给你挖洋芋,我吃的是你该给我的工钱。”
马三多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可没钱给你,假如你要钱的话那你还是回去吧。”
米米说:“我只要洋芋,洋芋其实就是最好的工钱。有钱能干啥?今年沙洼洼的人,有钱也顶不了有洋芋吃。”
说完米米又脆脆地咬了一口洋芋,她的嘴巴一闭,白色的芋汁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马三多想了想说:“你帮我挖一天洋芋,我给你五个洋芋吧。”
米米刚嚼了一口,又停下了,瞪大眼睛朝马三多愉悦地哈了一声。
马三多看见米米一脸愉悦的表情,但他把愉悦当成了惊恐,因此他把嘴唇嘬了嘬说:
“你是不是嫌少啊?你要是嫌少,那我就一天给你十个洋芋的工钱吧。不能再多了,你吃掉的一个就不算数了。”
米米的嗓子眼里一噎,脸上就乐开了花,一口洋芋碴子被她喷出老远,有几枚竟然落到了马三多的脸颊上。这些情形被在一旁地上趴着的马嘟嘟看见了,他就小母鸡一样咯咯地嘲笑起这两个无所事事的大人来。
马三多说:“米米,你是不是还嫌少呀?十个已经不少了,丁玉贵帮我们家做了一张大木床,人家是木匠,是匠人啊,我才给了他十个洋芋的工钱。给你十个已经不算少了。”
米米止了笑,抿着嘴说:
“马三多;本来五个我已经觉得不少了,可你又加了五个十个我当然不会嫌少的。好吧,你春上打了我一个嘴巴的事,咱们就不说了,我现在就开始干活。”
干了一阵,马三多摸着架子车里的一堆洋芋慢腾腾地说:
“那咱们可说好了啊米米,一天给你十个洋芋,五个大的;五个小的,一共十个,哈!”
马三多像一头卖力的毛驴,他拉着装满洋芋的架子车,从村道上迈着大步走过时,所有的双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洋芋很快在他家的上房里堆成了小山,村道上每天都能看到马三多兴奋的身影。傍晚时分,村庄的上空还会云一样飘来一连串咿咿呀呀的声音,后面连缀着一两句单调的唱词,人们听着这莫名其妙的声音,都能够领会到一个男人的幸福心情。
马三多家的上房终于盛满了,他不得不另外再腾出一间偏房来。这样,剩余的两块地里的洋芋就不愁挖出来没有地方存了。
就在马三多挖最后一块地的洋芋的时候,老吕背着手从远处走过来。他从布满厚厚一层细绵黄土的田间道上走过来,转了一个月牙形的弯,又拐上了另一条田间道。
在马三多看来,老吕走路的样子是无比古怪的。老吕嘴上叼着用废报纸卷的手指一样粗的叶子烟,咂一口,眼睛一眯,一股浓烟就升起来了。马三多看了会儿,对正在挖洋芋的米米说:
“哈,米米,你看,老吕头上冒烟哩。”
米米已经从马三多这里得到一斗半洋芋了,所以她觉得这样的劳动显得十分有价值。马三多叫她看老吕的时候,她头也不抬就说:
“今年你马三多呀,已经叫所有沙洼洼人头上都冒烟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眨眼的工夫,老吕头上又升起一团黑烟。那团黑烟散开的时候,老吕已经来到马三多身边的洋芋地里了。老吕用剪刀剪得乌七八糟的头发又脏又乱,发黑的长脸上,落了一层油腻腻的灰土。
来到马三多跟前的时候,老吕将倒背着的双手又挪到前面,咂了一口,废报纸烟蒂就在他肥厚的嘴唇上咝地响了一声,老吕手忙脚乱地呸了几下,一团烟末便从嘴里喷了出来。老吕伸出舌头卷了卷嘴唇,湿了湿,但嘴唇上还是很快生出一个水灵灵的燎泡来。
老吕说:“马三多,借给我三斗洋芋,我的粮食已经全部吃光了。”
马三多惊奇地看着老吕嘴唇上那个闪闪发光的水泡,他看见老吕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老吕不得不又说了第二次。
这一次马三多听清了,听清了他就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
“老吕呀,你家的牛从亲戚家吆回来没有哇?是不是还没有拉回来?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春天的时候,你和老王还有老杨他们不管谁家借给我一头牛,今年我就和你们一样吃不饱肚子了。你们有牛你们种麦子去,你吃你们的麦子去,我没牛我就种洋芋。洋芋多好啊,煮着吃烧着吃都香喷喷的。当然了,白面吃起来更香,你们还是去吃你们的白面吧。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洋芋总是比不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