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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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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善仁说:
  “那是多余的肉,羊羔生出来了,那片肉就没用了,就会自动从小白的身体里掉出来。”
  马善仁尽力给儿子作着解释,他想尽量说得委婉一点,但儿子还是穷追不舍地要问个究竟。
  马三多有些丧气地又朝相反的方向翻过身去,分明已经有几分埋怨他爹的意思了。
  “我还是没弄清。”
  马三多说。
  马善仁干脆地回答:
  “就是胎盘。”
  “爹,你是说我们刚刚吃下去的是羊的胎盘”
  马三多又突然把身子翻了回来。
  马善仁说:“嗯。”
  马三多说:
  “你是说我们刚刚吃的就是从小白下身里掉出来的”
  马善仁低声说:
  “呵呵——”
  马善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爹——你这个瞎子,我想吐”
  “”
  “马善仁——我想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呃”
  “马善仁——爹——你早说我就不吃了。”
  “呃爹——我吐不出来”
  “爹——我要睡觉了”
  马三多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马善仁已经发出鼾声了。
第八章
  春天来了,解冻后的河流顺着村边唱着歌欢快地流过,田野上到处是忙碌的人群。面对苏醒的土地,人们仿佛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他们用热烈的目光打量着土地,在内心深处呼唤着什么,又期盼着什么。满世界洋溢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河泥的腥味偶然也夹杂其中。
  这个春天相对于以往的春天,要热烈一些,兴奋一些,忙碌一些。
  马善仁家的老黄和他兄弟的一头乳牛搭伙,抬着一副木杠,拉着一副木犁,马三多牵着牛缰绳,马德仁扶着犁杖,他女人丁玉香一只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面装满金色的麦种。
  这就是大地上的播种者,他们就是一群将要使土地受孕的人。
  犁尖翻开大地的胸膛,像一支巨笔在铺开的白纸上纵情地书写着伟大的诗行。丁玉香的一只手抓起麦种,流畅地一溜,一道金黄的弧线便准确地落进新开的犁沟里。再犁过来的时候,新翻开的土地就像一个已经受孕的女人,刚刚打开的身体,又紧紧地合上了。
  五天以后,马德仁家的麦子就种完了。
  该种马善仁家的地了。马善仁坚持要马三多来扶犁杖。马德仁说:
  “哥,这可是下种哩,不是秋天翻茬板子地,更不是套着牛车在地里转圈圈。”
  马善仁执拗地说:
  “兄弟,我懂这个理,三多迟早要扶犁哩,你就让他来扶吧。不剃头,永远是个长毛鬼。”
  马德仁也执拗地说: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哩。”
  马善仁更加执拗地说:
  “他叔,叫三多上。”
  马德仁拗不过他哥,就把犁杖交给了马三多。
  马德仁走到牛前面,很不情愿地牵着牛。
  马善仁站在地埂上,一声接着一声地喊:
  “三多——两手要抓稳——犁尖不要戳得太深——划破干土就行了——他婶——麦种你要省着些——我家麦种可能不够了——”
  只用了三天,马善仁家的麦种就撒完了。
  麦种撒完了,还有一块地没有种上。
  屋檐下居住了一个冬天的麻雀已经飞走了。它们白天去田野上寻找散落的麦粒,吃饱了就去河边上踩着小石头喝水。到了晚上,它们就去河边的老柳树上睡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能清楚地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马三多赶着年迈的老黄,用三天时间将播了麦种的地耙了一遍,又用石磙子收平了。在等待麦子发芽的日子里,河湾里的九棵老柳树开始悄悄泛黄,又由黄而青,最后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绿来。这时候,小白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吃草了。马善仁常常手握一根细长的木棍,哧哧地点着泛潮的地面来到河滩上,领着小白和它的孩子踏青。河风轻柔地从凹凸不平的水面上吹过来,马善仁的鼻孔里便塞满了河泥的腥味。吹过水面的风又贴着他苍老的面孔滑过去,使他僵硬的皮肤变得潮润起来。风声、流水声和柳树上的鸟叫声缠绕在一起,阳光的味道十分清晰地流动在空气中。
  这一天,马三多走过来问坐在河滩上的马善仁:
  “啊呀,小白都当妈了,我妈到哪里去了啊?”
  这让马善仁一激灵,突兀地想起了早年不辞而别的女人。
  那是马善仁失明半年以后的事。女人饿了多半年肚子,实在挨不住饿了,跟一个城里下来弹棉花的河南手艺人跑了。他知道了之后,竟然没有责怪自己的女人。谁能肯定她如果不跑,会不饿死在沙洼洼呢?那样,只不过在沙洼洼西边的沙梁上再添一座新坟罢了!
  那一段日子,沙洼洼人熬过来啦,马善仁和他年幼的儿子马三多也熬过来啦。熬过来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人不能总是想着过去,要多想一想以后,多想一想将来。越往后想,日子才越有滋味,越有过头。
  马善仁这样对马三多说:
  “没妈的日子好啊。”
  马三多看着羊羔说:
  “好啥,连奶都吃不上。”
  马三多这么说,马善仁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马善仁手中握着小白的缰绳,他能清楚地听到它的嘴唇在飞快地揪着刚刚出土的嫩草。小白贪婪地哼哼着,宛如刚刚盼来了年节的娃娃,手中捧着一大块甜甜的年糕,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嘴。青草的气息也同时沁入了马善仁干瘪的心脾,这滋味实在太美妙了,它一丝一丝地渗进他的血脉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又从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向骨头里辐射,如一缕清亮亮的光束照耀在他的骨头上,使他全身发酥发痒。
  他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深深地抠进潮湿的泥土里,揪出一棵肥嫩的草根,递到自己胡楂包围着的大嘴里。小白的贪婪显然感染了马善仁,春天不应该只流进他的血液里,还应该到他抽搐不定的胃里去滋养他一番。
  有四块地种了麦子,还剩一块地,马善仁一直盘算着不知道种些什么。
  马善仁家今天的早饭是四颗烧洋芋。这是昨个晚夕饭罢马善仁扔在灶火里埋好的,到了今天,它们已经跟黑炭一样了。马善仁从灶膛里扒出洋芋,用手在灶台上磕着灰,嘟起嘴巴扑扑地吹几口。他的手和焦乎乎的洋芋混在一块,分不清哪只是手,哪只是洋芋。磕完了,两手一瓣,便露出白嫩嫩的芋肉来。
  马三多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将洋芋煮着吃,他认为洋芋煮着比烧着好吃。马善仁的理由是烧着吃经饿,而煮着吃就大打折扣了。
  马三多吃完两只洋芋后,又将他爹马善仁递过来的半个也吃掉了。吃完,马三多舀起一碗凉水,自己咕嘟了几口,递给马善仁,马善仁一口气就全部喝光了。他喝水的声音地动山摇,巨大的喉结在他松弛的颈皮下蛇一样蠕动,时刻都有被胀破的危险。
  喝完了,马善仁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对娃子说:
  “三多,还剩一块地,你说咱们种啥好呀?”
  马三多想也没想就说:
  “那就种洋芋吧,洋芋烧上吃煮上吃都行哩。”
  马善仁愣住了,是啊,种上一地洋芋多好,秋天收上一窖,一个冬天也吃不完。他马善仁咋就没有想到哩?
  马善仁悄没声息地说:
  “娃子,你说的对着哩,种洋芋。”
第九章
  这一年,沙洼洼的麦子大面积减产。马善仁家的洋芋出地的时候,马三多按照他爹的吩咐,用架子车给二叔马德仁送去了一麻袋。其余的,他们满满存了一窖。
  没有谁会意识到,马德仁嫌少——他嫌马三多给他送来的洋芋太少了。挖了一窖啊,才送给我这个堂堂正正的二叔一麻袋。哼,你们一个瞎子,一个傻子,以后还靠不靠我马德仁啦?
  马德仁背着手在村街上走了一圈,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善仁和马三多父子俩躺在热炕上有滋有味地啃着热洋芋的时候,新的一年就真正结束了。
  天黑得早,夜就长了。
  马三多睡在热炕上,问他爹:
  “爹,你说咱们沙洼洼最漂亮的丫头是谁?”
  马三多一问,马善仁的呼噜声立刻就小了。
  “三多这你可难为爹啦。”
  马善仁话语里并没有埋怨儿子的意思。
  “哦——”马三多说,“我忘了,你是个瞎子么,你要不是瞎子就好了。”
  马善仁为儿子的话生了一点气,于是不甘示弱地说:
  “不过么,娃子,我能听出来,我能用耳朵听出来谁家的丫头漂亮。”
  马三多迅速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惊慌地问马善仁:
  “那你说,你听出谁最漂亮了?”
  马善仁像放长线钓鱼一样,放慢声音说:
  “村东头老杨家有两个丫头,大丫头琴琴,说话嘴漏风,声音散,那是她嘴大;二丫头米米,走路腾腾腾的,脚步重,说明她太胖了。往东过来这边么,是老吕家的丫头花花,见人还没说话,先就笑起来了。不是小笑,而是大笑、浪笑,浪笑的女人,一准是个松裤带的货。再过来么,是刘歪脖家的巧兰,这丫头还在上学哩,还跟她爹刘歪脖学毛笔字,听说过年的时候还给人家街门上写过对子哩。村西头么,让我想一想。一想我就想起来了,西面子有老王的丫头梅梅哩,梅梅走路沙啦沙啦的,不用说是个大尻子这样说来说去,三多你是不是愈听愈不明白了?让你爹我再好好想一想,三多,哦——想一想我就觉得么,刘家巧兰哦,她应该已经十五岁了,好像已经上初中了吧!你说咱们沙洼洼谁家的丫头上学上到初中了?没有,一个没有。刘歪脖写字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个屁大的功名。要搁过去,人家刘歪脖咋说也算个秀才吧,现在不行喽,只能年年过年给人家写写对子了。”
  说到这里,马善仁的话被马三多无情地打断了。
  马三多说:“刘巧兰也会写对子,我还看见她写了一个脸盆大的字哩,比她爹刘歪脖写的还大。”
  马善仁咳了一声,又反过来把儿子的话打断了:
  “还有哩,还有你二叔的丫头杏花,让我算一算,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再翻一圈午马未羊——杏花今年应该十八岁了”
  马三多又打断了马善仁的话:
  “杏花的鼻子又扁又平,像脸上趴了只癞蛤蟆。”
  马善仁有些不悦地对儿子说:
  “杏花是你亲亲的叔伯妹子,你咋能这样说杏花哩?”
  马三多悄声说:
  “刘巧兰的两条辫子又黑又长,她的鼻子像熟透的李广杏一样发着透明的光。还有她的嘴,你不知道她的嘴有多小,她的小小的嘴是红的我都说不上来了。她穿着一件红棉袄,她每天上学走在路上,都像飘一样。爹,她浑身上下都红红的。”
  马善仁轻轻叹了一口气,两只眼球在黑暗中艰难地转动着说:
  “哦——”
  马三多又说:
  “爹,你现在说一说,咱们沙洼洼谁最好看,谁最漂亮?”
  马善仁毫不犹豫地说:
  “当然是刘歪脖家的巧兰最好看最漂亮了。”
  马三多说:
  “这一回你真的说对了。”
  马三多无限温和地向马善仁身边靠了靠,他觉得他爹今天的话听上去比什么时候都要温暖。
  早晨,鸟叫声已经在屋檐下稀落下来了,马三多还没有起床。马善仁发觉儿子的表现有些反常,就站在炕沿下,摸了摸儿子的头,对他说:
  “三多,你该起来了,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也已经出来了。”
  马三多在被子里蜷了下身子,对马善仁说:
  “爹,我不能起来。”
  马善仁已经坐在炕沿上了,他说:
  “这一夜你已经睡够了,太阳都出来好长时间了,你该起来啦,羊哇牛哇都要饮水喂草哩。”
  马三多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说:
  “爹,我尿了。爹,这么大了我却尿在炕上了,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马善仁的手伸进了儿子的被窝,他枯瘦的手指头很快感觉到了什么。他说:
  “娃子,你没有尿床,那不是尿。”
  马三多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说:
  “不是尿我就可以起来了,我以为我自己尿炕了哩。爹,其实我没有尿炕是不是?”
  “你没有尿。”马善仁说。
  穿上衣服后,马三多又惊讶起来:
  “我没有尿,炕上咋会有一坨湿的?”
  马善仁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
  “你想媳妇了,三多,你该有个媳妇了,要不你过一段时间就会这样尿一次。”
  马三多愤怒地说:
  “说来说去还是说我尿炕了,你是个瞎子你能看见个啥。”
  说着,马三多拿起手边的枕头,用力砸在了马善仁干草样纷乱的脑袋上。
第十章
  这一天,刘歪脖用他惯常握毛笔的那只瘦手,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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