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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批评万小三子说:“万万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裘奋斗好好的又没有惹你,你为什么要欺负他?”万小三子说:“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嘿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万医生,你什么阶级?”我还是批评他说:“万万斤,你小孩子不要乱说,什么阶级不阶级,你不懂的。”万小三子说:“万医生,你给我听着,你以后别再叫我小孩小孩的,我长大了。”我“嘻”了一声,嘲笑他说:“小孩总是说自己长大了,一个你,一个马莉,马莉还说要结婚呢。”万小三子愣了一愣,说:“马莉要结婚,她跟谁结婚?”我见他认真了,更觉得小孩子好笑,我说:“结婚呢,热昏吧,你见过十岁的小孩结婚?你以为是旧社会,童养媳啊?”万小三子说:“不对,马莉不是十岁,她是十二岁,跟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零五天。”我说:“你倒弄得清楚,你弄这么清楚干什么?查户口?”万小三子总是一副流氓腔调,但我问他把马莉的年龄弄那么清楚干什么,他忽然收敛起流氓腔,甚至还红了一红脸,说:“你懂个屁,不跟你说。”就跑了出去。
一个星期以后,万全林又来了,他还是守在门角落等涂医生出去后才进来的。他的腿骨已经长好了,不疼了,我替他再换了一次药,跟他说:“好了就好了,你别多说了。”我不想他出去给我吹牛,说涂医生的本事不如我,就像上次我夹出了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他就说我爹不如我,害得我爹吃我的醋。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夹毛豆完全是因为我不懂医,你想一个不懂医的人,听说一个人耳朵痛,能怎么办?也只能扒开他的耳朵看看吧,这一看,就看巧了。而万全林的腿呢,和万小三子的耳朵一样,我也只是扒开来看一看而已,可是因为裘金才曲文金他们看热闹,我有英雄主义思想,才硬着头皮弄了这一手。
好在万全林也不笨,他知道我的意思,跟我保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给涂医生一点面子,再说了,下次生了病,还是要找他的呀。”虽然我替他治了腿,但他骨子里还是相信涂医生。不过万全林这一次说到做到,不仅自己闭紧了嘴巴,还吩咐家属不要张嘴,但是他却忘了他家还有一个最难缠的家属,那就是他的小儿子万小三子。万小三子向来喜欢添油加醋,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事情越传越远,还越传越神,弄得大家看见我,都格外地客气,有人竟还恭喜我,又说起我的鬼眼。
后来涂医生也渐渐地听到点风声,听出点意思,却不肯直接问我,就拐弯抹角地跟曲文金探听。涂医生假装想不起来了,说:“万全林?哪个万全林?我怎么不记得万全林?”其实我知道他记得万全林,知道哪个是万全林,因为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盯得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最后涂医生总算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到底是我教出来的。”他能这样想,我心里轻松了一点,赶紧谦虚地说:“涂医生,名医看病头,庸医看病尾。”不料马屁拍到马脚上,我把话说反了,常言应该是“庸医看病头,名医看病尾”,我的意思,分明就是在骂涂医生庸医说我自己是名医呀,涂医生气得哼了一鼻子,说:“你少来你爹那一套。”他又牵连上我爹了。又说:“万泉和,你到底想证明你是我的学生,还是你是你爹万人寿的儿子?”我说:“我既是涂老师的学生,又是我爹万人寿的儿子。”涂医生听了笑起来,说:“你说的倒是事实,不过我要警告你,你虽然行医还可以,但是你对女人实在是不了解。”
我知道他在说刘玉,但我假装不知,我看到裘金才在院子里晒被子,我就去逗他。因为我知道裘金才的心思,有时候我高兴,有心情,就逗裘金才说曲文金,或者我没有心情,情绪不好,我也会逗裘金才,好像跟他说了曲文金,他高兴,我也会跟着高兴起来。这会儿我避开涂医生,去跟裘金才说:“裘金才,你和你家媳妇很有缘哎。”裘金才说:“咦,你怎么知道?”我说:“这是明摆着的嘛,你叫裘金才,你媳妇叫曲文金,你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金字。”裘金才最乐意听这句话,我一说,他准上钩,果然他就说:“是呀,文金说她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大人要给她起个名字叫文英的,后来算命先生说她命里缺金,就叫文金了。”我说:“其实她就算不叫文金也不要紧。”裘金才明知故问道:“为什么?”我就明知故答道:“因为你的名字里有金呀,她嫁到你家,就不缺金了嘛。”裘金才乐呵呵地说:“那倒也是,不过,还是多一点金好。”
自从刘玉不再来,另外有一个人倒是常常来了,他就是万小三子。他的到来当然跟刘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替他爹万全林弄好了腿骨,或者他又想起当年我夹出了他耳朵里的毛豆,总之他现在替代了刘玉三天两头跑合作医疗。其实,万小三子就算天天来,也代替不了刘玉,再反过来说呢,就算他从来不来、永远不来,他也无法从我心里走开。这些年来,万小三子一直是我心底里的一个谜,这个谜到现在也没有解开。
我开始接近万小三子,一想到他当年居然能把万继忠吓死我就浑身起寒毛疙瘩。万小三子聪明机灵,我刚一开始关注他,他就敏感到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万医生,我警告你,不要干涉我的人身自由。”万小三子对村里任何人都是想喊什么就喊什么,甚至对裘二海这样的干部,他也可以直呼其名,但对我却是例外,他从来没有直呼过我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喊我万医生,无论他对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永远都这么喊我。他的这个习惯,以后还将一直进行下去,进行到底。
我说:“万万斤,我怎么干涉你的人身自由了?”万小三子说:“我到合作医疗站来关你什么事。”我说:“我没有管你呀,你爱来就来,我只希望你不是因为生病才来。”万小三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马莉从她家里出来,万小三子丢开了我,迎到马莉面前,踮了踮脚,一脸茫然地说:“咦,前几天你还跟我一样高,现在你怎么比我高了。”马莉蔑视地拿眼睛往下瞄了瞄他,说:“我可以这么看你,怎么,你不服?”
万小三子说:“高就是高,是事实,有什么服不服的,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长的,长得这么快?”马莉弄怂他说:“我吃大便的,你吃不吃?”万小三子只是扁着嘴说了一句:“你骗人。”就再也没话了。我也觉得奇怪,万小三子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怎么到了马莉面前,就那么笨嘴拙舌了。马莉丢开他就往外走,万小三子紧跟在后面追问:“马莉,马莉,你到哪里去?”马莉回头白了他一眼,说:“我到哪里去要向你报告吗?你是谁啊?”万小三子说:“要不要我陪你去?”马莉再次蔑视他说:“当我的跟屁虫?你还不够资格。”说罢,马莉撇撇嘴,两条长腿一颠一颠,哼哼着什么,扬长而去,把万小三子一个人扔在空空的院子里很没趣。
也该是裘奋斗倒霉,偏偏这时候从屋里跑出来,被万小三子逮个正着。万小三子正要下手的时候,裘奋英追了出来,一看哥哥又要吃苦头,小姑娘一改喊爷爷喊妈妈救命的老办法,赶紧跑到万小三子跟前说:“万小三子哥,你放开我哥,我陪你去找马莉姐。”裘奋英简直是个仙人,她这话一出口,万小三子的手立刻松开了,眼睛直盯着裘奋英,嘴张着,好像一个中风病人,就要流口水了。裘奋斗被放开了,却倔着头不走,恶狠狠地盯着万小三子,他虽然比万小三子小好多岁,也吃过万小三子很多苦头,却一点也不怕他。万小三子说:“我让你走了,你自己不走不能怪我啊。”
裘奋英说:“万小三子哥,你要答应以后不再欺负我哥。”万小三子不仅点头,甚至还有点低三下四的样子,说:“我答应了嘛。”裘奋英说:“可是你说话不算数。”万小三子想了想,伸出手给裘奋斗,说:“我们拉钩,拉钩就是讲和,讲和了我们就是兄弟,兄弟和兄弟是不会打架的——”他回头略带讨好地问裘奋英:“奋英你说对不对?”可是裘奋斗不理他这一套,把手反背在后面,就是不伸出来,不跟他拉钩。万小三子没法了,他也下不来台,就对裘奋斗说:“你看你看,一个男人,这么小气,我总共才踢过你一次屁股捏过你两次脸,七队的周小扁,我天天扁他,他还给我送桑枣吃。”裘奋斗坚硬如铁,就是不给他下台。万小三子恼了,威胁裘奋斗说:“怎么,你不肯讲和,不肯讲和就是想挨打,你讲不讲和?不讲,我就再打!”裘奋斗脸皮都没有扯一扯,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他像一尊小铁塔,竖在那里就不准备再动弹了。他是恨万小三子恨到骨子里了,我在一边看在眼里,心里倒有点害怕起来,本来我是见了万小三子头疼的,现在我觉得可能裘奋斗比万小三子更厉害。还好,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万小三子一心惦记着去找马莉,宁可咽下这口气,不跟裘奋斗一般见识了,他催促裘奋英:“马莉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找她吧?”可怜的裘奋英,我是看出来了,她哪里知道马莉到哪里去了,可是为了救哥哥,她豁出去了,勇敢地说:“走吧。”
等裘奋英带了万小三子走后,裘奋斗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过去拉他,我说:“奋斗,万小三子走了。”裘奋斗眨动着小眼睛,不说话,防范警惕地瞄着我,他真是裘金才的嫡亲孙子。
万小三子追没追上马莉,追上了马莉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后来马莉回来了,但不是和万小三子裘奋英一起回来的,是被她的爸爸马同志带回来的。马同志走在后面,马莉走在前面,所以要说是带,更像是押,只是押人的马同志一脸惶惑,而被押的马莉却像个宁死不屈的英雄。
进了院子马同志就对黎同志说:“你说这个小孩,撞着什么鬼了,把自留地上的蔬菜都给拔了。”马莉立刻反驳说:“没有都拔,只拔了一小块。”马同志说:“一小块也不能拔,那是我们的菜地呀,拔了我们吃什么?吃白饭?吃酱油泡饭?”马莉说:“白饭就白饭,酱油泡饭就酱油泡饭,有什么了不起。”马同志说:“你愿意吃白饭你可以吃,但是家里其他人不能跟着你一起吃白饭。”马莉翻了翻眼皮说:“所以我只拔了我的那一块地。”马同志说:“你的地?你小孩子哪里有地?”马莉说:“那是队里分给我们五个人的地,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也不是给你们四个人的,要不是我们家有五个人,你不可能拿到那么多地。”
马莉真是人小心眼大,什么都知道。现在轮到马同志语塞了。马莉只是在那块自留地上拔掉了五分之一的蔬菜,想种一些另外的什么种子下去,正好被马同志发现了。马同志并不知道她要种什么,但肯定不是蔬菜。现在马同志和黎同志都拿马莉没有办法,马莉真不讲理,差不多就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马同志和黎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黎同志说:“马莉,自留地是公家给我们种蔬菜留着自己吃的,不允许种其他东西,上次七队的老周种了向阳葵去卖,犯了投机倒把的错误。”马莉说:“我又不种向阳葵。”黎同志赶紧趁热打铁追问:“那你种什么?”马莉没有上当,警惕地闭紧了嘴巴。最后马同志和黎同志只得求助于万老木匠,把他们的自留地用高高的竹篱笆围起来,马莉人小,爬不进去。但马莉并没有放弃,她改变了行动方案,回到院子里,在院子的一角,撒下了种子。
种子渐渐地发芽了,再过些日子这芽就像小树一样地慢慢长粗起来,但谁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马莉天天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长起来,马同志和黎同志也叫我过去看过,我也看不出来。涂医生是从来不参与院子里的事情的,除了刘玉在的那一阵,他还有点兴趣,刘玉走了以后,他要不就是出诊,要不就是守在合作医疗站的屋子里,连门槛都不肯跨出来,他觉得乡下人的事情太琐碎,没意思,不想掺和。可有一天涂医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院子里的那个角落,他一看,奇怪起来,就喊我了:“万泉和,万泉和,你过来看。”我跑过来,涂医生说:“你不认得这是什么?”我又看了看,还是不认得。
涂医生说:“我白教了你,这是山茱萸。”山茱萸是一种中草药,我没有见过,怎么会认得它呢,我虚心接受涂医生的批评,但是涂医生是西医,什么时候教过我中草药呢?再说涂医生怎么会教我识别中草药呢,他对我爹经常给病人开中药方子一直很不以为然,连嘲带讽的。涂医生见我不说话,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