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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把嗓子哭哑了,这才噙着母亲的乳头安静下来。他在母亲的怀里喘息不已,脸上还带着无限的委屈。
做姥姥的叹口气说,“这鬼头,想他爸爸了。”
陆洁点点头,颠摇着怀里的儿子,甜甜地苦苦地笑。
不知道真是因为闹着想爸爸,还是因为下午睡多了,那鬼头一直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等到终于把婴儿哄睡了,陆洁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陆洁按照惯例,打开大药盒去拿体温计,准备给婴儿留个体温。手一扒,却看到了那瓶治头疼的麦角胺。
怎么搞的,于潮白忘记拿药了。
陆洁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给于潮白送药去,她已经很累了,身上也有点犯懒。
母亲说,“没吃就没吃吧。这个时候,小于恐怕早就睡了。”
母亲这样讲了,陆洁反倒争辨说,“他一个人,要是头疼厉害了怎么办?不行,我得给他送去。”
这样讲过之后,陆洁自己就把自己感动了。仿佛丈夫在医院里对她的那番照料,此刻已经得到了她奋不顾身的回报。
骑自行车到医院的家属楼,再快也得半个小时,何况现在已经是深夜,于是陆洁就坐了出租车。车停在楼门洞口,陆洁抬头朝五楼上望了望,自家的那个窗口黑着灯,看样子,于潮白已经睡了。
喘吁吁地爬到楼上,拿出钥匙开锁。安全门哗哗啦啦被打开的时候,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谁?——”。
声音是于潮白的,陆洁一边回答“我呀”,一边开第二道门。
于潮白忽然不再说话。陆洁本来觉得,他会接着再说些什么的。
第二道门锁打开了,陆洁用手一推,“咣”地一声,门只开出一条半尺宽的缝。
里边挂着防盗链。
“潮白——”
“等等。”
回答了这一句,里边又不出声了。
里边静得出奇。
陆洁就是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头。她贴近脸,透过那道打开的宽缝向里边望,室内黑洞洞的,还是没有开灯。
象是幻听,在那片隐秘的黑色里,似乎塞着碎杂而急切的声响。
陆洁有些发懵。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屋内终于传来踢沓踢沓的脚步声。门厅的灯亮了,于潮白趿着拖鞋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于潮白高大的身体象一堵墙。
本来该陆洁发问的,于潮白却先发了话。
“你,你睡了?——”陆洁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好象做错了什么事。
“睡了。”于潮白打了个哈欠,在门厅的小桌前坐下。
不由自主的,陆洁也随着他坐在了小桌前。无形之中,陆洁好象成了一个只能在门厅受到接待的客人。
“我来——”陆洁把“麦角胺”放在桌上,“给你送药。”
放药时,陆洁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卧室的门紧闭着。
“哦。”于潮白伸手去拿药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向卧室那边扫了一下。
陆洁这才回过神。她仿佛恍然大悟地站起来,要往卧室那边走。
于潮白立刻站起来,用身子挡在了她的前面。
“陆洁——”
“干嘛?”
“我给你说件事。”
“说呀。”
“请你让她离开。有什么事儿,咱们俩说。”
陆洁听清楚了。
“让她离开”——,这就是说,里边有人。有女人!
谁?谁?谁?——陆洁的脑袋炸了,她觉得她的腿脚已经向卧室那边甩开了,她疾风闪电一般奔了进去,狠狠地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撕烂了她的脸
可是,陆洁仍旧站着。
陆洁觉得她的手已经扬起来,霹雳一般打在于潮白的脸上,在那里留下了鲜红的五个指头印
可是,陆洁的双手仍旧松垂着。
陆洁觉得她的嘴已经张大,一句句怨毒的话已经破口而出,就象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地抽响
可是,陆洁的嘴仍旧紧绷着。
她竟然噙着泪,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允诺,于潮白立刻用一个敏捷的动作打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黑着,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现在门厅时,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方玲!——是住在四楼的方玲,内科护士,陆洁的好朋友。陆洁做完剖腹产的时候,方玲到病房看过她。陆洁坐月子的时候,方玲到家里看过她。方玲的丈夫在南方做生意,方玲有钱也有闲。有钱有闲的方玲太胖了,于潮白在家里还和陆洁一起暗暗嘲笑过方玲,说她哪儿都长得圆乎乎的,简直是个白兰瓜。
方玲此刻低眉敛目,尤如钻进厨房里的老鼠,在陆洁面前匆匆穿过,随即在大门那儿倏然消失了。
打,打,打,骂,骂,骂那些混乱的念头在陆洁的脑袋里旋转不已,陆洁眼前一黑,倒下了。
似乎听到于潮白在喊,“陆洁,陆洁!——”
声音远远的。
十。平衡
“陆,陆——”陆洁睁开眼,看到是采尔珠在喊她。
木屋里的油灯一跳一闪,于是木壁上悬着挂着的那些饰物仿佛都活动了起来。陆洁撑了撑身子,想从毛毡上坐起来,采尔珠赶忙说:“躺,躺着。你,我是怕——”
原来,陆洁方才小憩时,在梦中频发呓语,闹得采尔珠心里十分不安。
陆洁晃晃脑袋,晕眩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只是稍稍有点儿发木。然而,心内却憋闷得很,就象堵着馊饭团子。方玲从卧室中走出来的一幕,仿佛刚刚发生。
陆洁手心里汗津津的,犹自留着要抓要打的遗恨。
陆洁带着残留的酒意和满腔的遗恨,随着采尔珠一起离开女楼,回到主室的火塘边。看到她们俩进来,泽尔车立刻迎上来,担心地说:“陆,怎么去了那么久?脸色,不对——”
莫名的委屈随着融化身心的感动一起涌上来,陆洁的眼窝潮湿了。
“难受,我心里——。唉,特别不舒服。”陆洁用手抚在胸前。
采尔珠也担心地说:“陆,不行。要晕倒,刚才在我的房里,睡了一会儿。”
“陆,不要走了,今晚,就住在采尔珠这里。”泽尔车关切地望着陆洁说。
陆洁即刻把目光投向了采尔珠。
当然当然,很好很好,住在采尔珠这里,住在于潮白的哦耶这里,正是陆洁求之不得的事。
好客的采尔珠把手掌一合,啪地拍响了。“就这样,陆,我这里有你住的房间!”
“泽尔车呢,泽尔车一个人回去吗?”陆洁担心地问,“干脆泽尔车也住下来好了。”
采尔珠听了这话,不禁朗声笑起来。
“陆,你要泽尔车睡在我这里做什么?他的哦耶那里哟,晚上他要去睡!”
陆洁将目光转向泽尔车,泽尔车居然红了脸,他辩解般地说:“不不不,我是休息,回家休息。”
泽尔车离开的时候,陆洁要去送。陆洁对采尔珠说,“泽尔车把我送来了,我也应该送送他。”
采尔珠瞧瞧陆洁,再看看泽尔车,然后眨眨眼睛,笑着说:“好的,陆。
你去送,我就不送了。”
将陆洁驮来的那匹走马,就拴在畜厩里。泽尔车把它牵出来,那走马伸出舌头,舔了舔陆洁的臂腕,它似乎知道,要与陆洁分手了。
月光柔柔的雅雅的,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晚风疾疾的野野的,显出几分颠狂。
泽尔车牵着马,不出声地走着。他似乎知道,陆洁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陆洁也沉默着。
这沉默有一种愈来愈强的压迫感,有一种愈来愈收束不住的滑落感。陆洁知道,要说的话,她是非说不可了。
当陆洁告诉采尔珠,她要去送送泽尔车的时候,陆洁才意识到她有话要对泽尔车讲。
而这番话,其实是早已决定了的。这决定来自那一夜方玲从黑暗的卧室中走出来,曝光在门厅昏黄的吊灯下。这决定也来自于潮白不辞而别,再赴吉玛山。
陆洁在寨边停住了脚。
“泽尔车,你说过,你们吉玛女人如果看中了哪个男人,就会在晚上约他到自己的女楼上去。”
“是的,陆。”
“泽尔车,你让你的哦耶失望过吗?”
“失望?——”
“就是说,你胆怯了,没有去。或者,去了,却攀不上她的木窗。”
“陆,怎么会!”泽尔车自豪地拍拍他腰间的弯刀,“再长的夜路,在我脚下也是短的。再紧的木窗,在我的刀锋下也是松的。”
“那么好吧,泽尔车——”陆洁咬咬嘴唇,忽然顿住了。就象初次爬上跳水高台的人,在尽头处停住了脚。
“什么,陆?”
“今天晚上,你到我的女楼上来吧。”陆洁决然地说。
眩晕和片刻的失重感消失了,陆洁终于跳了下去。
说完这句话,陆洁转身就往回走。
泽尔车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才跳到了马背上。
“陆!——”
听到身后的喊声,陆洁回头望。
“你,等,着,我——”泽尔车的双臂扬起来,象窜动的火苗一样在空中舞着。
是的,是火,那是陆洁燃起的一把火。
紧张,兴奋,陆洁的心脏蓬蓬地跳起来。
当陆洁重新回到采尔珠身边的时候,采尔珠已经洗浴完毕。她热心地领着陆洁走上两层的女楼,然后将一扇木门打开来,说道,“陆,你就睡在这里,今晚。”
安排陆洁歇宿的那间房与采尔珠的房间相邻,陈设也大体相似。木板地上已经放好了一个长圆形的大木盆,采尔珠殷勤地用木桶背来热水,向陆洁打着趣说,“陆,快洗洗。你的依塔,别让汗气熏跑了。”
采尔珠的身上发散着洗浴后的清香,一袭白裙摇曳着,使她益发象一株开满白花的树。陆洁凝望着她那对鲜艳的红玛瑙耳坠,回答说:“采尔珠,是你在等着依塔吧?瞧你,漂亮得象朵花儿。蜜蜂见了你,都会着迷的。”
采尔珠听了,自己打量了一番自己,禁不住得意地笑了。
陆洁也在心里笑。那是一种恨恨的,解气的笑:好嘛于潮白,今天晚上你就到采尔珠这儿来吧。来吧来吧,真有意思,你找你的哦耶,我找我的依塔,这一次,咱们打平了
出了方玲的事情之后,陆洁心里一直难以平衡。
如牛负重的十月怀胎,如闯生死鬼门关一样的分娩其间的艰辛,若不亲身经历,是难以体会的。而于潮白,恰恰在此时背叛了陆洁,这种背叛,不但使陆洁生出切肤之痛,而且让陆洁永远困惑不解。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永远爱我吗?
你不是事事处处表示,你最喜欢儿子吗?
那你为什么还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且是和方玲,那个你一向表示对她不屑一顾的女人!
那一夜之后,于潮白再没有回家。陆洁对他说过,这里没有你需要的人,你到你需要的人那里去好啦。
陆洁也没有再到医院那套单元房去过。于潮白单独住在那儿,当然,楼下还有方玲。
陆洁和于潮白事实上已经形同分居了。
那是七八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儿子佑生吃完奶,甜甜地睡着了。陆洁直起身捶了捶腰,就动手收拾孩子换下来的衣物。那些小衣物陆洁不愿意用洗衣机洗,一向都是她自己用手搓。陆洁用盆子把衣物浸上水,端到了起居室里。她打算一边看电视,一边干活儿。
陆洁刚刚在矮凳上坐下,母亲就搬了另一个矮凳,坐在了她的旁边。
“小洁,妈跟你一起搓。”
“妈,你就别动手了。”
陆洁觉得有些异样,母亲有风湿病,平时是不做这些活的。
母亲的手伸在盆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
“能帮就帮一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那是。”陆洁觉得母亲下面还有话。
“潮白呢,出差了吧,怎么不见他来帮帮忙?”
陆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
陆洁不能不向母亲哭诉了,这样的事压在陆洁的心上,实在是太沉重。如果没有一个人心理上与陆洁分担,陆洁觉得她会被压死的。
这个人,只有自己的母亲最合适。
于是,陆洁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陆洁等着母亲和她一起生气一起骂,一起想办法,惩治这个背叛她的男人。
可是,母亲听完,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叹口气,轻轻抚了抚陆洁的头发。
“小洁,这种事,没什么可奇怪的。”
“没什么?——”
“对,当年生你的时候,我也碰上过。”
母亲很平静,她不动声色地讲着往事,仿佛讲的是别人。